孙乐涛《ICON云中往来》杂志
台湾的星云大师在谈少林寺与释永信时说得好:“他是练功的嘛,是练身体的;佛教是练心的嘛,是讲心里的。”
以为任何怪力乱神、凶狠霸道的东西只要贴上个“禅”的标签,就变得大慈大悲,以为任何粗鄙不堪的东西只要与“禅”扯上关系,就立刻变得意境深远、妙不可言,然后沾沾自喜,以为一步登天、立地成佛了,这就是自欺欺人。
投机取巧,妄想不劳而获,夸夸其谈,故作惊人之语,自以为高妙,实则自欺欺人。国人这种虚骄之气,与禅门流弊不无关系。
佛教在眼里只是穿件袈裟,剃个光头这么简单,此后就全是功名利禄、酒色财气,这就是末法时代的魑魅魍魉。
正文:
自近些年中国进入“盛世”以来,新鲜事物层出不穷,不断地挑战我们的心理承受力。连本来在深山老林坐禅清修的和尚们都坐不住了,纷纷杀入凡尘,挤眉弄眼,好不热闹。诸如大名鼎鼎的少林CEO释永信、“禅武医”的正宗传人释建德、“佛门谢霆锋”释道心,等等,堪称一道道“盛世”风景线。一时间,释××成了一个时髦词汇。
我们这些风光无限的法师们经常以“禅”相标榜。如释永信大师就对“武术禅”津津乐道。据说在1995年以前,少林寺到处武术表演,大发其财,遭到了佛教界的非议,被佛教界“边缘化”了,在这个节骨眼上,释永信抛出了“武术禅”的概念,于是,教友们的误会就“涣然冰释”了。事实上,不仅各位法师们爱以“禅”相标榜,我们无数的凡夫俗子也爱以“禅”相标榜。
在我们的文化里,禅是一个高妙无比的东西,什么东西一贴上“禅”的标签,就变得充满灵气,蕴含着深奥的智慧,从而身价倍增了。我们下面就来参一下“禅”的诸种是非。
中国禅宗之由来
“禅”本是古代印度宗教中的一种修行方法,意在通过静坐、冥思等手段去体悟某些义理,求得身心平和。古印度的佛教、婆罗门教、耆那教等都把禅视为修行的基本方法。“禅”传入中国后,在南北朝到唐,逐渐由一种修行方法演变成一个完整的佛教流派,从理论到实践皆大有可观,这就是中国独创的新佛教——禅宗,千余年来对中国人的影响至深至远。
历史上禅宗中人往往自报家门说中国禅宗系由胡人达摩祖师初传,达摩祖师是初祖,然后一代代传下来,至六祖慧能发扬光大,成为蔚为大观的系统。虽然汤用彤先生曾考证达摩“语气似婆罗门外道”,但中国的禅门弟子门并不管达摩老祖究竟何许人也,他们发挥丰富的想像力,创造出一个直达释迦牟尼的祖谱。
据说,释迦牟尼灵山讲道,内容实在高深,无以言表,只能靠超绝的悟性与佛祖心心相印才能体会。众弟子驽钝,佛祖捻花之际,只有摩珂迦叶破颜微笑。于是,一刹那间,佛祖的真传就落在了迦叶身上。自此,佛祖的真传就从迦叶开始,通过心心相印的高妙法门代代相传,直至二十八代的菩提达摩。
达摩老祖来游中土,佛祖的真传就落在了某些中国人身上,他们形成的佛门流派就是禅宗。除了这一系,其他佛门流派皆未得佛祖真传,他们缘木求鱼,白下功夫,注定一无所成,可悲又可怜。
慧能战胜神秀:投机取巧的胜利
未得佛祖真传的那些可怜人,其主要错误就是认为“佛性”与“自性”有相当大的差距,于是把大部分时间用来打坐念经,穷理格物,苦修苦行,折磨自己的肉体与心灵,以为这样对自己不断地“修理”,才能慢慢地使心灵达到纤尘不染的空明境界,渐进成“佛”。这样的生活,青灯黄卷,粗茶淡饭,无酒肉可食,无美色可亲,甚是苦也。而这样的苦功夫,一下数载、数十载,也不知最后能不能成正果,真是不好受。
可怜的神秀当年就是犯了这个错误,他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整天在拂拭,受了许多苦却不知道自己走错了路,压根儿未得佛祖真传。
而六祖慧能虽是文盲,却聪明得紧,他发现,“佛性”同“自性”实无距离,人人皆有自足的佛性,很多人整天苦修苦行却未成佛,只是骑驴找驴。实际上不需任何苦修、“拂拭”,只要视角一转,一悟之下,就可顿见真如本性,立地成佛了。这是一种不可言传的心灵体验,一闪念间悟到“即心即佛”的道理,“不假修证”就可达到内外明澈、“不异西方”的极乐境界。
慧能就通过这种“易简功夫”使中国人大举成佛,比今天的大学扩招、教授扩编、院士增选还要快得多。即心即佛的顿悟法门无须持戒、诵律、析理诸般禁欲苦行的渐修功夫,一闪念间就可直升西方极乐世界。“渐修”的支离事业根本无用,实际上是对本性的禁锢,因而无须遵行。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活得多潇洒。既能当婊子,又能立牌坊,何乐而不为?这自然远胜于那可怜的神秀了。神秀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真是傻子。
禅宗走向虚无主义、自我瓦解
禅宗发展道洪州宗的马祖道一又有了“非心非佛”的之说。“即心即佛”尚有所执——心佛终有区别,人还是要向佛的标准努力靠拢。“非心非佛”多好啊,根本就没有什么标准、原则、客观目标。破除这一切“执”,人就恰如不系之舟,没有任何束缚牵制,获得了绝对的“自由”。
马祖门下大珠慧海说得好:“圣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智人调心不调身,愚人调身不调心”《顿悟入道要门论》。“不求佛”,人就再无畏心,获得无法无天的“自由”;“不调身”更是高妙,如此以来,不但运水搬柴无非妙道,喝酒吃肉,流连娼门甚至杀人放火,也“无非妙道”了。投机取巧,妄想不劳而获,夸夸其谈,故作惊人之语,自以为高妙,实则自欺欺人。国人这种虚骄之气,与禅门流弊不无关系。
南宗禅发展到最后,一无所执,“解构”了一切社会道德、理性规范,狂禅之风泛滥,走向彻底的自然主义、虚无主义甚至纵欲主义。唐朝以后,禅宗大衰,主要原因就是它这种瓦解一切、乃至自我瓦解的取向无法收拾中唐以来散乱的人心——当然,它本身就是这种人心散乱、世道浇离的重要原因。而此时,收拾人心,重整道德的任务就落在了朱熹等新儒家身上。
新儒家大讲一个“敬”字,如朱熹说:“收敛身心,整齐纯一,不恁地放纵,便是敬。”这实际上就是向神秀“时时勤拂拭”的取向靠拢。人要生存下去,社会要存在下去,佛门也要存在下去,总要有所执,有所敬畏,有所持守,个人才能安身立命,群体才有基本的秩序。所以,神秀式的思想,虽然琐烦支离,执之甚苦,但终为佛门正宗,戒还是要持,经还是要念,斋饭还是要吃,酒色还是要戒。
唐以后,禅宗不再成为中国思想史的主流,但禅风所带来的夸张不实、投机心重、怕繁就简、自欺欺人,却深入人心,流弊甚远。
自欺欺人的“武术禅”
照禅宗的逻辑,既然砍柴担水无非妙道,喝酒吃肉也无非妙道,那么少林和尚练练功夫,甚至走穴演出,当然也“无非妙道”了。永信大师的“武术禅”自然讲得。不但武术禅讲得,还可以有唱歌禅、跳舞禅、生意禅、做官禅等等。当然,修这样的禅的人也确实不少。
要在日常生活、工作,在各种世俗活动中贯彻某种戒律,体现某种人生态度,追求某种人生境界,这本也无可厚非。但要是以为任何怪力乱神、凶狠霸道的东西只要贴上个禅的标签,就变得大慈大悲,以为任何粗鄙不堪的东西只要与禅扯上关系,就立刻变得意境深远、妙不可言,然后沾沾自喜,以为一步登天、立地成佛了,这就是自欺欺人。自欺到不甚打紧,那是自己的事,而且善于自欺的人幸福指数往往很高,但要是欺人、欺世,就至少是不道德了。
拿所谓“武术禅”来说,追溯少林和尚练武的起源,不过是因为众僧长时间面壁参禅,体力不支,又兼不食荤腥导致营养不良,于是练武以强身健体,以便更好地参禅念佛。后来又因佛事兴盛,寺产渐多,而地方官治安不力以至土匪强盗经常光顾位于深山的这片清静之地,于是众僧组成治保队勤奋练武以保卫财产。这样日积月累,少林武术就比较可观了。
而少林寺以武术名世,其实主要也是因为近世以来,市民俗文化兴起,那些通俗武侠小说、武打片爱拿少林寺说事,这样久加渲染、夸张,在俗文化里,少林寺就与武功画上了等号。而少林功夫究竟有多厉害,也没怎么拉出来蹓过,基本上还是停留在传说中,停留在武侠小说中。
今天的少林寺顺应市场经济大潮,因势利导,满口胡卢,把武侠小说与现实真真假假地搅和起来,大谋其利,就不无投机之嫌。又因应武侠小说的描述,卖弄所谓禅武,就更是投机了。
如今打开电视,看那些愈发刚劲凶猛的少林功夫,看那头顶开砖、铁枪刺喉,本人愚钝,从中实在体会不出佛法的广大慈悲,与如何的禅意盎然。台湾的星云大师在谈少林寺与释永信时说得好:“他是练功的嘛,是练身体的;佛教是练心的嘛,是讲心里的。”
我虽不是佛教徒,但也知道佛法确实广大,自古以来度人无数,功德无量。舍身饲虎、割肉赎鸽的佛教故事让人肃然起敬,感念佛祖的大慈大悲。佛学也分精深,皓首穷经做老雕虫的学者都会畏而却步。但如今之事,恐怕佛祖在西方极乐世界知道了,也不会那么极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