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园子的那天,手机卡就上交了,而且不能上网。一直认为自己如果一天不上网,就会出人命。手机也24小时不离身,上厕所都怕别人找不着。这下子,要与世隔绝了。
14天,这是我为自己选择的假期。而过去的每一个国庆节,我都是在吃、喝、玩、乐中度过的。(有时会想起猪坚强,那只猪每天在樊建川的博物馆里上下班,我的生活跟猪坚强差不多。)
心里还是暗暗松了口气:终于有一个领导找不到我的地方了。按照禅修园的规定,入住的人都要受持九戒,离开时可以舍戒。
开始有点小抗拒,不过为了顺利入园,还是接受了。跪在地上受戒时,想起临出发的前一天,还被同事开玩笑,说我连“八戒”都不如。
一直只受五戒的原因是,如果受了八戒,我的大床不能睡了,我妈给我的兰蔻也要送人,实在是太浪费了。我喜欢的韩剧泰剧也不能看了,这是人生唯一的乐趣了。
入住禅修园的那一天,是2012年10月1日,十年前的10月7日,我皈依佛教。这10年的学佛之路,其实是我的抑郁症治疗之路,现在总算没有自寻短见,抑郁症好了九成多。
某一日,突然渴望起简单的生活,渴望用简单的方法来修行,获得简单的心灵,因为我意识到:法一定是最简单最简单的,简单到了让人无法相信的地步。
在园子里的第一天,我就见到了玛欣德尊者。N多年前,朋友引见,曾经在机场拜见过一次,当时不敢抬头看,所以不能算是成功的见面。
这次看到真人了。怎么说呢,如果我说他是一个帅帅的大叔,一定会被他的粉丝们用小眼神杀死滴!我对他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是羽同学崇拜的偶像,而且名声很大。
其实厚脸皮的我只比尊者小三岁,被羽同学称为天山童姥,外表很具欺骗性,心理年龄不知道有没有五岁。
也见到了都罕听长老。几年不见,长老凝固在了时光里,但他的内在仿佛已经到了很深处,然后又外化出来的感觉。我喜欢他现在的样子。
禅修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开始有点不习惯,床是单人床,一天晚上差点掉下来。因为过午不食,中午我吃了双份的饭,连晚餐也一并吃掉了。
后来的日子,我从来没有感觉到饿,哪怕中午吃得很少,这也许是受戒的原因。阿舅师父以前让我受戒,我说受了我也守不了,他说就是因为守不了才要受的。
现在,我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我努力适应每天的禅修日程,那个日程排得很好,张弛有度,不会太紧也不会太松。
在这个宁静的园子里,我开始深刻地体会到了自己心绪的纷乱,各种声音不断从心里涌出来,与园子的宁静非常不合拍。
我就像一只乌鸦,努力想喝到瓶子里的水,却怎么也喝不到。我对自己说:“你一定要快乐,只有融入情境中,你才能快乐。”
同来的贤友说,晚上要交禅修报告,我去“惜物屋”刨了一本撕得很狼藉的本子,封面上还印着一个大大的“赌”字,我很详细地写了打坐时各种腿疼的症状。
这是我第一次写禅修报告。他们的“惜物屋”什么都有,生活日用品一样不缺,实在是找不出理由出门去买东西。
晚上,尊者逐一看报告,给每个人解答。看到我的本子时,愣了一下下。(我打赌他一定是一个干净整洁、一丝不苟的人,这个本子确实太不严肃了。)
然而,他还是很耐心地回答了我的最低级别问题,没有任何藐视的意思。现场的一些人已经是几禅几禅了,一个腿脚不便的老太太都已经到了四禅。听完他们的交流,我说不出话来了。
怎么说呢,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只渺小的蚂蚁,站在巨大的台阶底端,台阶很高很长,这是上座部严密精深的禅修体系,坐在上面的那个人需要仰视,一直仰视到头上的帽子都掉下来的地步。
我被吓到了,再也不敢叫他大叔了。而且感到自卑,一个人的伟大,是因为有那么多人需要他,我是这样渺小,因为几乎没有人需要我。
玛欣德尊者要我考虑,选择所修的法门(我过去没修过上座部),他说如果决定要禅修的话,还是要过腿关。关于选择法门(业处)的问题,使我很心烦;
因为不断选择,使我意识到自己是个喜新厌旧,没有长性的人。夜里梦见试穿了很多衣服,却一件都不喜欢。
白天,心里不停地叫嚣:“我要回去。”但是我很清楚,在这里,想回去;回去以后,又会怀念这里。这就是我的心。
我决定,还是试试上座部佛教入出息念的修行方法。可笑的是,一直以为领受业处,就是大家排队,尊者在每个人鼻尖上一点,就像糕饼师在每块饼干上印花一样。
开始的几天,我一直与右腿较劲,心情却逐渐地平静下来了。在休息的时候,喜欢躺在凉席上看着窗外的天空,或者坐在竹楼的门口看风景。
围墙外的树和墙里的树,都有明显的不同。墙内的树,叶片明亮透明,墙外的树却灰暗阴郁。不知这里是否有传说中的结界,仿佛一个明亮的光的罩子,笼罩着禅修园。
我来的时候,昆明的天空阴沉。昭通地震不久,又遇上洪灾,全世界到处都有灾难。为了钓鱼岛,各国都在亮肌肉,大家以爱国的名义砸店铺,殴打开日本车的中国人。
股市跌了又跌,经济低迷,世界仿佛正在滑向混乱的深渊。那是一个灰暗的,正在败坏的世界。而法乐禅修园,则仿佛处在了另外的时空。
这片园子很安静,同时也生机盎然,木瓜一串一串的地挂在树上,青青石板路,黄色的小花散漫地开着,空气中漂浮着青草和土壤的气息。
这里是各种昆虫和鸟类的乐园,也是禅修者的乐园。在都罕听长老和玛欣德尊者的羽翼庇护之下,我们安享着这份宁静与太平,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少女时代,也许比那个时候还单纯,还快乐。
尊者晚上开示说,要热爱呼吸。想了想,呼吸是生命中最基础的部分,也是最简单自然的。也许到最后,这个世界只剩下了呼吸,透过呼吸,便是浩瀚和辽阔的无限。
这是我和真实世界之间的一条通道,一次有意思的探险之旅,有导师在引路,便不会害怕。阿珉在禅修的后半场出现了,我们两个一碰在一起就粘了起来。
我去办公室想预约时间,去男众禅林和长老谈谈,办公室的人说,不能进男众禅林,有男众陪也不行,只能在办公室谈。
为什么要在办公室,又不是商务谈判。我真的很想去男众禅林逛逛,那里风景其实很美的。回来哭了一场。在公司,我的神经强悍又大条,在这里,不知为什么,就像去了硬壳的软体动物,碰一碰都不行。
晚上,尊者对大家开示了很多,最后一句是:祝愿你们能够拥有一个美丽的心灵。我低头,承认我的心灵还很不美,但是还在生气,也不知在生谁的气。
长老和尊者要去广州的那天早上,我和阿珉在斋堂门口成功的堵住了长老。我抱怨说,这里规矩太多,不习惯。(其实我已经习惯了)。
长老说,规矩是为了让所有的事情都更有次序,大家不会互相干扰。阿珉很拆台的在一旁说,这里比起泰国的佛教大学已经很宽松了。
我又说,害怕这里的人。(其实,我挺喜欢她们的。基本上我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人。)长老说,和别人相处,可以通过发生的事情看到自己身上的习气,要改变的是自己,不是别人。
我又控诉说,在这里十几天了,和长老说过的话没有超过五句。长老笑了,说学佛不能靠别人,法要住于心,法住于心,心就可以靠法。人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的,靠谁也靠不住。
我哭了,我变得脆弱和敏感,会为任何理由而哭。现在想来,可能还是小孩子的心理,大声哭泣只是为了获得大人的关注,其实心里并不真的想哭。
我的人生之路也确实是这样的,在家靠爸爸,学佛靠师父,我有一颗长春藤一样的心。
晚上,带着耳机听达照尊者的开示,其中一句是:“你感到受挫,那是你的贪心在受挫,如果没有贪心的话,一切都刚刚好。”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在大法堂打完坐,就静静地享受风景,从那里可以看到叠翠的远山,下雨的时候则看雨。
曼听寺院的正门关着,我知道在那后面,只需要穿过一片树林,再穿过一片瓜田,就到了澜沧江边。
江边曾经有一大片沙滩,全是柔软细腻的白沙,中间夹杂着金砂,光脚踩在上面很舒服。躺在沙滩上,可以看到整个天空像透明的圆盖,笼罩万物。
对岸是傣族村寨,掩映在竹林里。黄昏的时候,炊烟升起,外出的傣家人要从这里坐船回家。事实上,这是一片我热爱的土地。
某年和宏师父他们来这里玩,大家刨沙,把师父们的脚埋住。我问宏师父,热不热,他说不热,我又堆起更多的沙,他还是说不热。
一般的人,可能都已经流汗了吧。后来我想,他可能是说自己的心不热吧。也是在那里,另一个师父曾经对我说,要培养一颗没有缠缚的心。
那时,我不懂得他在说什么,现在是明白了。意思跟都罕听长老说的是一样的,大概情况就是这样了。
在法乐禅修园的最后一晚,我和阿珉坐在大佛像旁聊天,佛像长得很像长老。对面是美丽的白塔,衬着深蓝色的夜空;
一只萤火虫,点着淡绿色的灯笼越飞越高,飞过白塔的顶端,融入了夜色。这样聊天触犯了园规,但那晚的夜色,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离开法乐禅修园(曼听佛教培训中心),回到昆明的第二天,得知我的一个朋友去世了。他刚过了38岁生日,就在睡梦里安详地走了。
之前,他只有一点小感冒。他们打我电话打不通,那时我正在禅修园。而我的一个远亲,则在两个月前喝了一点酒,在睡梦中再没有醒来,他也才30岁出头。
我每天去朋友家的灵堂为他念经。有时会想,现在为他念经,过不了多久,就是别人为我念经了。想起那年在园子里,一片菩提树的嫩叶掉了下来,
我奇怪:“这么嫩的叶子就掉了。”长老看我一眼:“这个就是无常。”
这么多年的学佛路,一直受到各种师父的慈悲呵护,总算没有了断自我,也没有疯死在什么无人知晓的角落。
现在就算是要死,也应该是个正常人的死法吧。虽然学佛学得很不像样子,但也曾认真地种下了种子,迟早也会有开花的一天吧。
回到家之后,我戒掉了网瘾、韩剧泰剧瘾,每天晚上9点半上床,早上5点起床,就像钟摆一样,想和法乐禅修园保持同步。
在这篇文章快要写完的时候,有人告诉我,某个同事得了直肠癌,已经扩散了。九月份的时候,我还和他还在办公室喝茶,盘着腿,跟他讲学佛的事。
今年太多的人死去,生命就象樱花一样的短暂易谢。我想我死的时候,也许会遗憾:这一生都在抗拒命运的安排,没有真正地体会过人生,而且无法爱自己,所以也无法爱别人。
不过得遇佛法,还是赚了。上座部佛教就像深海深处的夜明珠,中国大陆知晓的人这样少,我竟然是其中的一个,已经比很多人幸运了。
感恩禅修园所有的尊者和贤友,因为大家的助缘,才能够完成我的禅修之旅,感谢!——撰写:荷隐 201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