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哈咖咤亚那尊者的开示形式,并非都是对佛陀‘略说’的注释,他也有自己的独立说法,且擅长以自己对缘起教法的洞见,来解决同修比库们的疑惑与问题。
《中部》有一篇记述马哈咖咤亚那长老,和摩偷罗国王阿槃提弗完整而详细的对话,该国王是阿槃提猛光王的孙子。
有一次,当马哈咖咤亚那尊者住在摩偷罗时,国王听到许多赞美他的话:“马哈咖咤亚那是睿智、敏锐、聪慧、多闻、善说与颖悟者;他是长老与阿拉汉。”
国王很想和这位尊贵的比库对话,于是出宫去会见他,这段对话最后记录在《中部.摩偷罗经》里。
国王起初提出的,不是关于实相或禅观的深奥问题,而是萦绕在许多贵族心中挥之不去的实际议题:
‘婆罗门试图树立自己在印度社会体制里的领导地位,他们以神圣的出家为诉求,将权力欲望合法化。’
阿槃提弗国王,向马哈咖咤亚那提到他们的主张:“婆罗门是最高种姓,其他种姓皆不如它;婆罗门是最显赫的种姓,其他种姓都是阴暗的;
只有婆罗门是清净的,非婆罗门则否;只有婆罗门是大梵之子,是大梵的后代,从它的嘴出生,是大梵所生,大梵所造,是大梵的继承人。”
然而,马哈咖咤亚那本身就具有正统的婆罗门血统,他很清楚这主张背后的傲慢与自大。
他回答,婆罗门的这个主张‘只是世间的一种说法而已’,没有任何神圣的约束力可以支持它。为了证明他的观点,
马哈咖咤亚那提出一系列强而有力的论述:无论任何种姓,拥有财富者便能命令其他种姓为其工作,即使仆人也可以将婆罗门纳入服务的名单。
无论任何种姓,违反道德原则者便会堕入地狱,而持戒者则会转生善趣。无论任何种姓,只要犯法便会受到惩罚。无论任何种姓,只要出家成为沙门就会受到尊敬。
听完这些论述,国王宣布:“四个种姓都一样,它们之间没有任何差别。”讨论结束,在表达他对马哈咖咤亚那回答的感激之后,阿槃提弗王说道:
“我皈依马哈咖咤亚那大师,皈依法与皈依比库僧。”但长老纠正他:“不要皈依我,大王!要皈依我同样皈依的世尊——正自觉的佛陀。”
当国王问世尊现在住在何处时,长老回答他已般涅槃了,这回答显示马哈咖咤亚那晚于佛陀去世。
由《相应部》中的一篇经文,我们看到马哈咖咤亚那尊者对付一群无礼婆罗门少年的技巧,透过他们间接帮助一位博学的老婆罗门与随从弟子们改变态度。
有一次,马哈咖咤亚长老住在阿槃提国的一个森林茅蓬里,一群婆罗门少年——著名婆罗门上师鲁酰遮的弟子,刚好在孤邸(寮房、小屋、僧寮)附近捡拾木柴。
由于当时的婆罗门经常对佛教僧侣怀有敌意,这些少年也不例外,他们在茅蓬外大声暄哗,意图影响比库禅修。
他们也叫嚣一些婆罗门常拿来奚落非婆罗门行者的话:“这些光头无赖沙门、奴仆,世界主之足的黝黑后代,被他们卑贱的信徒所尊崇、恭敬与礼拜。”
马哈咖咤亚那尊者走出茅蓬,以偈告诫这些少年,提醒他们古代婆罗门的理想,如今已被严重忽略:
“往昔之人戒德优,彼等梵志守古训,善护感官之根门,调伏嗔恨心安住。于法与禅咸喜乐,彼等梵志守古训。
今已沈沦徒空言,由于堕落故吹嘘。彼等行为不正直;自我武装存嗔心,粗细罪过皆违犯。不护感官根门者,一切誓愿皆无益。
如同梦中得财富:斋戒并且地上睡,晨浴并习三吠陀,陋居、破席与污秽;诗歌、戒愿与苦行,伪善、诌曲与漱口。
此是梵志之标志,只为增加名与利。一心不乱善调伏,清净并且无杂染,仁慈对待诸众生,此乃梵行之正道。”
这群婆罗门少年听完这席话后,既生气又难过。他们回到老师鲁酰遮那里,说沙门马哈咖咤亚那‘诽谤与藐视神圣的婆罗门诗歌’。
鲁酰遮在第一波怒气平复后,了解自己不该只凭年轻人的片面之词便遽下结论,他应视自向那名比库求证,聆听他的指控是否有理。
鲁酰遮去找马哈咖咤亚那,询问他和少年们的对话,长老据实以告,并覆诵该诗。鲁酰遮被诗中守护感官的开示深深感动。
讨论结束后,这个婆罗门不只皈依三宝,并邀请长老莅临他家,保证‘婆罗门少男、少女都会礼敬马哈咖咤亚那大师;
他们会恭敬地站立,并为他准备座位与茶水,这将会为他们带来长远的福祉与快乐。’
马哈咖咤亚那尊者似乎善于洞悉人们吵架与争执的缘由,我们已看到他在《蜜丸经》的解说中,如何追踪冲突的根本原因,以及他改变鲁酰遮随从弟子的技巧。
另一次(AN 2:4:6),婆罗门阿蓝摩檀陀来找他并问:“为什么社会被如此的冲突撕扯——贵族对抗贵族,婆罗门对抗婆罗门,长者对抗长者呢?”
对此长老回答:“因为对于感官欢愉的欲求、执着、贪婪与迷恋,使得贵族对抗贵族,婆罗门对抗婆罗门,长者对抗长者。”
接着阿蓝摩檀陀问:“为什么沙门会对抗沙门呢?”马哈咖咤亚那回答:“因为对于见解的欲求、执着、贪婪与迷恋,使得沙门对抗沙门。”
最后,婆罗门问世上是否有任何人已超越感官与见解的欲求。虽然马哈咖咤亚那已是个阿拉汉,可举自己为例,
但其于个性上的谦虚与无我,他举出当时住在沙瓦提城的世尊。听闻此语,阿蓝摩檀陀婆罗门双膝跪地,恭敬合掌,连说三次:“礼敬世尊、阿拉汉、正自觉者。”
在下一经之中,婆罗门甘陀罗衍那,指责马哈咖咤亚那对年长的婆罗门不恭敬。长老为自己辩护说,圣律法对‘年长’与‘年少’的定义和世俗用法不同。
在圣律法中,即使一个人八十、九十甚至一百岁,却还沈迷于欲乐中,则他将被视为幼者,而非长者。但如果一个人很年轻,头发乌黑,正值青春年少,已断除欲爱,则他将被视为长者。
有一次,马哈咖咤亚那尊者为比库们开示六随念:忆念佛、法、僧、戒、施、天。他说,世尊发现这六随念,做为仍然受困于世间者的解脱之道,真是太好同时也太妙了。
他对六随念的描述和佛陀对四念处的描述完全相同,它们是‘使众生清净,超越愁悲,灭除苦忧,成就正道与证悟涅槃’的方法。
另一次,一些长老比库们正在讨论去找「修意比库」的正确时机,有人说应在他结束用餐后,另一个说应在晚上,又有人争辩说清晨才是和他说话的最佳时机。
由于没有共识,因此他们去找马哈咖咤亚那请求解答。长老回答,去找修意比库有六个适当的时机。
前五个是心被五盖——贪欲、嗔恚、昏眠、掉悔与疑——障蔽,无法自行找到出路时;第六个是当他找不到适合的禅观物件以便达到漏尽时。
马哈咖咤亚那尊者不总是以话语教导,他也会使用沈默。有一次,佛陀被他感动,并自说颂文中赞美他,它就被保存在《自说经》中。
有一晚,佛陀在沙瓦提国的祇园精舍,看见马哈咖咤亚那在附近‘盘腿而坐,身体挺直,内心安住身念处中。’
了解此事的重要,世尊自行说出这个赞颂:‘彼常住于此身念:过去无则无有我;将来无则我将无’,若彼逐步住此上,及时彼将断贪爱。
《自说经注》对此经的解释,有助于我们了解马哈咖咤亚那证得阿拉汉果所采行的方法,虽然它和《增支部注》所发现传略的‘顿悟’说相抵触,但显得更加实际。
《自说经注》解释,在他努力达到阿拉汉果的过程中,马哈咖咤亚那先以‘身至念’为禅修主题而入定。
以该禅定为基础,接着将身念转向‘观’,利用从修观生起的智见,证入出世间的道与果。陆续通过各次第,他终于达到阿拉汉果。
之后,他经常采用同样的方法,以便进入阿拉汉果定,那是阿拉汉独有的特殊禅定,在其中于此世就能体会到涅槃之乐。
就在这种情况下,长老正处于阿拉汉果定中,此时佛陀看见并自说偈赞叹他。佛陀所说的这个对句,注释书解释为「四边空」:
于过去与现在,都「无我」与「无我所」(过去无则无有我),以及于未来亦「无我」与「无我所」(将来无则我将无)。
藉由这首偈赞叹马哈咖咤亚那尊者,佛陀将他推举为后代寻求克服世间贪着者的模范。《长老偈》有八首偈归于马哈咖咤亚那。
这些偈毫无例外都是以偈的形式,表达对比库正确戒行,以及对在家众实际建议的教导。
虽然马哈咖咤亚那对婆罗门鲁酰遮所说的偈,实际上是教导的工具,但他似乎不同于其他几位大弟子,
如马哈咖沙巴、沙利子与鹏耆舍等人具有丰沛的诗才,他擅长的领域是分析与注释,而非鼓舞人心的辩才,或艺术性的创作。
根据注释书,前两颂是对比库们的规劝。有一天,长老注意到,许多比库因为喜欢工作与群聚而抛弃禅修。此外,他们也太热衷于在家信徒供养的美食。
因而告诫他们:“少事少务远人群,不应汲汲于利养。渴望贪求美味者,错失喜悦之目标。由善信家获得之,此礼敬知为泥沼。深细之刺难拔除,恶人难舍此尊崇。
其他六颂,再次根据注释书,是对猛光王的告诫。这个国王据说信仰婆罗门与他们指示的牺牲仪礼,且喜怒无常,任意赏罚,因而获得「猛光」的称号。
为了劝国王改掉这种卤莽的行为,长老诵出以下四首偈:“凡夫之业成邪恶,非由他人所造成。为已着想应离恶,凡夫皆与业为亲。
非由他言成盗贼,非由他言成圣者;如同人知道自己,天神也知道此人。其他之人不了解,吾等皆于此止息。
但彼智者了解此,因而能平息纷争。智者如实而生活,失去财富亦如是。但彼缺乏智慧者,虽富有却未曾生。”(Thag.496-499)
最后两颂是,有一天国王来找他,告诉他前晚恶梦所见时,长老说:“凡以耳根所听闻,凡以眼根所看见,智者皆不应拒绝,一切所见与所闻。
具眼应如眼盲者,具耳应如耳聋者,具慧应如口哑者,具力应如身弱者。一旦目标达成时,彼将可视死如归。”(Thag.500-501)
注释书解释这些偈的意义如下:“一位智者不应拒绝任何事,而应先观察善与恶,然后应拒绝一切应拒绝的,并接受一切可接受的事。
因此,对于应拒绝的事,他虽然看见却应如眼盲者;虽然听见却应如耳聋者;想说言不及义的话时,聪明善说者应如哑巴;对于不应做的事,勇士应如弱者。”
最后两行语意不清,在巴利经文中也是如此,注释书将之分为两方面解释:一件该做的事发生时,他应观察它且不忽略它,即使即将命终也一样。另一方面,如果不该做的事发生,则他宁死也不愿去做。
这两种解释都有些牵强,对照《长老偈》的上下文意,似乎应该是:他应该做个达成目标者——阿拉汉,而光荣地死亡。
在结束检视马哈咖咤亚那尊者对佛陀教法贡献之前,我们应稍微提一下上座部传统中,归给他的两部注释书:《藏释》与《导论》,
以及一部重要的巴利文法书——《马哈咖咤亚那文法》。这两部注释书并未纳入巴利藏经中(缅甸版近年来才将它们并入经藏),但它们对上座部注释方法的发展,具有重大的影响。
《导论》——注释者的指南:髻智比库曾将这两部作品译成英文,他认为《导论》是《藏释》后来更精练的版本。
两者基本上都是处理相同的注释方法,其中《导论》更为清晰与流畅。设计这些方法的目的,是为了从佛陀多元的开示中,萃取出蕴藏其中的一致原则。
它建立在一个假设上——大师根据听众性情与情况的众多说法,有个一致的体系,只要仔细观察,便能从个别说法中萃取正确的注释技巧,呈现出它朴实的本质。
《导论》的目的是为了定义那个系统。根据髻智比库的解释,《导论》本身并非注释书,而是给注释者看的指南。
它本身对教法的解释不多(除了范例之外),而是被拿来作为引出教法表相之下结构性元素的工具。它的方法学是建立在文句与义理的两大标题下。
「文句」是由十六个「表达模式」构成,是字句与逻辑分析的技巧,可被运用在任何特殊段落,以萃取出语词表述与逻辑架构背后的原则。
「义理」是由三个方法或「指导方针」操作。它们以意义为教法的目的或目标(attha,此巴利语就是指「意义」与「目标」),即涅槃的成就,
然后揭露所讨论的教法,如何「表达」那个目标的成就,另外两个方法接着被提出来,以连系经典术语与解释意义的。
这个方法被注疏者运用在各部藏经中的第一经,以特别补遗的方式,加在注疏的最重要部分。目前还存在着一部对《导论》的注疏,被归为护法阿闍黎所作。
《藏释》与《导论》这两部注释书的末页,都署名为佛陀弟子马哈咖咤亚那所作。《导论》的末页则进一步说它是经过世尊认可,并在最初的结集中诵出。
髻智比库在所译《导论》的前言中提出一个解释,保留佛教传统看法可信的部分,我们应将「注释方法的作者」与「作品的作者」加以区分。
髻智比库提议,提出一个可能的假设——既无法证明,也无法否定——即长老马哈咖咤亚那与在阿槃提的传承弟子,
想出一套诠释佛陀开示的简明方法,这方法或至少它的元素,在早期结集中可能曾被讨论过,并以粗略的形式口传下来。往后,这方法可能发展成一本书,
目的是整合它的各种元素,并阐释它们在特殊经文中的应用,这本书最后就成了《藏释》。过了一段时间,也许几百年后,一本更精练与清楚的书被写成,它就是《导论》。
由于蕴含在这些书的原始方法学是出自马哈咖咤亚那尊者,或在某种程度上咸信是出自于他,编辑者出于对原创者的敬意,遂奉他为作者。
马拉拉塞奇罗提出类似的假设,解释巴利文法书的作者争议,认为《马哈咖咤亚那文法》是佛陀的大弟子所作。
髻智比库与马拉拉塞奇罗都承认这些提议只是推测,但在《导论》中所发现的经文解析,和历史上马哈咖咤亚那对佛陀「略说」的诠释是一致的。
因此,即使大长老与归于他的古巴利文论书并未有直接相关的证明,但它们含有他所代表的精神,却是不争的事实。
这个精神在他对佛语解释的经中,有如此明显的记载,结合敏锐的洞见与简洁的表述,并具精准的形式与深奥的意义。
佛陀就是基于这样的技巧,称他为「论议第一」者,而这也正是他对佛陀教法的杰出贡献。——(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