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佤山的遙遠如同多年前那首“阿佤人民唱新歌”一樣遙遠，歲月遠去，阿佤山卻在老地方，深藏在大山的皺褶之中。半個世紀之前，詩人公劉第一次深情地描寫了阿佤山的一朵云，于是這朵云就老在我心中飄來飄去，揮之不去。后來作家彭荊風在那儿寫了部電影《邊寨烽火》，再后來舞台上有了《舂新米》、《木鼓舞》，旋律和黑頭發一起飄起來甩起來……我知道的佤山就是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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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50年后遲到的來訪者。
主人安排剽牛。
這個“剽”字好像是特意為這個祭禮發明和流傳保留下來的詞。但當它突然同我對面時我還是不免有些惊怵。我知道那是盛大祭祀的高潮，是生命對生命的祭禮，盡管我明白每天有無數的牛在宰殺中死去，然而面對活生生的祭物時，在陌生和新奇之上還有一种揪心的懸念──這同樣是生命對生命的一种關注。它也許更加原始。
在一個開闊的緩坡上架起了高高的三根牛角椿，不遠處是如蓋的大青樹，气根粗實地伸入地下，上百名阿佤人圍成一個大圈，女人清一色的民族盛裝，閃亮的裝飾，五彩的筒裙，黑背心和黑長發。在人圈的中央，是那頭牛。這是一頭7歲的母牛，牛角很大，彎彎的，同黃白色的牛角椿一齊直指藍天。有一條小牛，圍在母親的身邊不忍离去，這是特意讓它來同母親告別的。母子依戀地用身子蹭來蹭去。它們似乎知道什么，有些不安。
小牛被拉走時在掙扎。隨后母牛被繩索綁在牛角椿上，頭被緊緊勒在一根椿上，繩子有意地橫在它大大的眼睛上。它只能從縫繚中看見藍天白云和圍著它的人群。它應該知道有什么事要發生了，与自己有關。它想動，卻被勒住。
這時太陽很大，無遮攔地洒下來，人群開始了歌舞，人圈圍繞著祭物轉動。那歌聲整齊高亢悠揚，一种野性的悲愴喊到心里去了。听不懂這相沿世紀的歌，只能捉摸它的情緒，那是遠古一脈相承的呼喚，那是世代相襲的表達，在洪亮的歌聲中，母牛再次晃動它那無奈的身軀。
后來剽牛手出來了，他是被人架在肩上抬出來的，全場發出“呵呵呵”的喊聲。人們說，這是英雄。
這是一個年輕英俊的阿佤漢子，輪廓清晰的面容透出英武，他赤裸的上身同樣透出剽悍的气息。他手中有一杆鏢槍，鏢頭 亮，有兩尺長。他高舉過頭，同人群一道歡呼。
他叫艾克姆。
江三木羅，江三木羅。這是阿佤英雄的一個名字。又一個英雄即將誕生。人類對英雄的稱謂多有歧義。當人們眾星捧月圍著他照相時，我走開了，我不認為這是英雄。因為他面對的是一只捆綁的生物，沒有反擊力，不能反抗，甚至不能逃走。然而我只能緘口不言。那氛圍、盛情和傳統的負壓讓我沉默。我背對著熱烈的場面，心里突地有些后悔。
然而事實是不論我來不來，這條牛都面臨同樣的命摺６壹盖陙砭褪沁@樣一成不變地祭祀著。一個獵人頭的刀耕火种的民族走到今天，同樣面臨著兩難之境，在傳統和文明之間他們進退失据。据說當年毛澤東問他們:不獵人頭行不行?用雞、猴子、老虎行不行?毛澤東想為傳統找一個替代品。如今他們的習俗已經退到一只牛了，我們能原諒和寬容嗎?
阿佤老人說:莫難過啊莫難過啊，這是我們最高興的時候啊。
兩种文化在這儿尖銳地對峙。在我們這個世紀，它們能和諧嗎?
此刻，那條牛鮮明地站在那儿，活生生的，扭動著龐大的身軀。牛角像兩只黑色的彎月，閃灼在明晃晃的陽光下。
如果它知道它的犧牲能換來丰收、財富，那么它還有一個信念的支撐點，但是不，它不明白，它只是一個生命。一個原始的、流動著血脈、跳動著肌腱的生命。
它的眼睛被擋住了，它看不見世界，但它能听見周圍的歌聲和喧嘩聲，听得見魔巴對它的低語，感受到米酒洒在它身上的冰涼，一只粗礪的手在它背上撫摸，那是這個生它養它的它朗寨對它最后的祝福。小牛無端地在遠處背坡處哞叫起來，它也許听見了最后一聲呼喚。
這個祭禮的等待很長。人群周而复始地唱著不同的歌，人圈反反复复地轉動，芒鑼和象腳鼓時起時伏，只有牛在壩子中央站立著。人們希望那一刻早早到來，又希望那一刻無限地推后。我想起詩人于堅的一首詩，說到車站送人，一再地握手告別，車總沒有開，最后是車不開了，走的人和送的人一齊回來，好像大家都成了喜劇演員。然而今天是正劇，庄嚴隆重，必須演下去。被延長的歡樂是雙倍的，被延長的痛苦也是雙倍的。我只希望在這注定必然到來的時刻，一瞬間結束全部的懸念、不安、期許和祈求。
這時全場都看著他。
艾克姆赤足站在牛角椿上，一只腳蹬在它寬大的背上。
他比划了一陣，哌气定定神。
猛然，他從上往下，從左邊一槍刺了下去。很快。
所有的聲音靜止了。
母牛還站立著。
這一刻終于來臨，它等到了，它的血滴到了塵土飛揚的黃土地上。
它晃了一下，它又再次站穩，挺了挺背脊。
它一動不動地站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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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分鐘后，它慢慢地向右倒下。
那几乎是一個歷史的慢鏡頭，它的明亮的圓圓的眼睛從繩套中掙脫，露了出來，眼中有淚，在淚光中一片明淨的天空，漸漸發暗，然后混濁了，模糊了，有如一片混沌的水塘，那是它千百次滾水的水塘……
在這兩分鐘的空白中，其實人群都在感同身受。有人悄悄地哭了。
瞬時全場爆發出歡呼聲。
艾克姆是英雄，他一槍命中心臟。他用漂亮的一槍結束了痛苦，結束了等待，結束了過程，結束了一個兩難之境，結束了血腥、傳統、文明，完成了一個隆重的從死到生的儀式。終結了一個無法解答的悖論。一個完美的結局。我強迫自己承認他是一名英雄了。
我在最后同他照了一張相。
艾克姆，35歲，西盟縣文化局副局長，才上任三個月。第一次剽牛。他一晚上沒睡著，因為自豪，擔心，緊張。他作了改良，站在牛背上。之前他一直拒絕喝酒，直到走下祭壇才喝了 三竹碗。圓滿的結局，他說:對我對干部，個子也沒那么高了，一點也看不出那天的剽悍和英武。我真的很奇怪這是為什么。我想起了那句老話:時勢造英雄。各式各樣的英雄唄。
牛是阿佤山財富的象征。牛頭就成了隨處可見的裝飾。在過去，阿佤人再窮也要掙錢買一頭牛來剽，常常是一個阿佤人一生中最大的惟一的目標。如今在阿佤山已經有了電視、電話，阿佤少女竟然已時髦地穿上了松糕鞋，窩棚在消失，一切今是而昨非。
在它朗寨，那頭小牛正在長大。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