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天宝元年,初冬的扬州城照旧笙歌不断,大运河里照旧帆影连天,大明寺的钟声听起来更加浑厚而渺远了。
这天,大明寺来了好几个风尘仆仆的日本僧人。原来,他们是日本遣唐使团的成员,专门到中国学习律学,这回由道航介绍来拜谒名重江淮的律学高僧鉴真。
为首的两个日本僧人叫荣睿和普照,见过鉴真,便开门见山道:“佛法传入我们日本国也有一百八十多年了,如今更是如日中天,但是因为没有得过真传的传戒师,结果一直不能正规地授戒,僧众都担心自己的虔诚得不到认可,所以对传戒的大德望眼欲穿呐。我们到扬州来,就是请大和尚您推荐律师到我们国家弘扬佛法,整顿戒律。”
鉴真一边听着荣睿和普照恳切的言辞,一边不住地点头。他想了一会,说:“我曾听人说,南朝的慧思禅师去世后,托生在日本做了王子,大兴佛法。又听说日本有位长屋王子,做过一千领袈裟送给中国的僧众,还在袈裟上绣了四句诗说,说‘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寄诸佛子,共结来缘'。由此看来,日本是个与佛法有缘之国。现在人家专程来请,你们有谁愿意去日本做传戒师?”
鉴真拿眼看着他的弟子们,好一会都没有人吭声。
“师父,我听说日本是一个十分遥远的国度,到那里要渡过汪洋大海,一百个人中也难得有一个能过得去的,常言道:“‘人身难得,中国难生',还是……”一个叫祥彦的弟子鼓起勇气道。
鉴真又问了一遍谁人愿去,大家都赶紧低下头。庙堂里又是一阵沉默。
鉴真站起来,神情很是严肃。他面向释迦牟尼金碧辉煌的坐像,缓缓地说:“传法事大,浩森沧海何足为惧。出家人应该早把性命置之度外。你们不去,那就让我去吧!”
弟子们羞愧万分,最后纷纷表示愿意跟随鉴真一同赴日。
荣睿、普照根本没想到鉴真会亲自带领弟子们去日本,兴奋得脑子一片空白,只是一个劲地向鉴真深深鞠躬。
但是,东渡日本,并非十天半月之事,而且唐朝对渡海出国限制很严,这件事必须秘密进行。渡海既要储备大批粮食,又要打造船只。为了避人耳目,鉴真他们对外只说是给天台山国清寺送供奉,又通过关系,弄到宰相李林甫的哥哥李林宗的手书。扬州仓曹李凑是李林甫的侄子,他看了李林宗的手书,便同意他们打造船只。
到了天宝二年春天,可以说是万事俱备了。只是开航的日期定不下来,因为东南沿海的海盗活动十分猖獗,无论公船私船,一律劫掠。
这时却出现了一桩事情。
与荣睿一块来到大明寺的僧人中,有一个叫如海的高丽(今朝鲜)和尚,他特别热心东渡日本,为的是跟着鉴真早早得个正果。而道航考虑到这次去日本,如果要完满地传授戒法,就需要学识精深的僧人和能工巧匠。他觉得如海除了坐着念经,别的一概不会,就实在没必要在船队里耗一个位置。如海渐渐觉得大家看他的眼神不对,从别人的谈话口气中,他觉察到自己被排除出渡日队伍了。
“好哇,想当初我沿门托钵,为渡海事业四处募集钱粮,在佛前说了多少好话,许了多少宏愿,到头来落得这等结果,‘高鸟尽,良弓藏,'应在我身上了。你们既然不顾惜情面,不愿有福同享,有佛同做,索性大家都去不成!”
如海越想越气,失落感积成一团恼火,便一溜烟去了官府,控告道航和日本僧人和海盗勾结,预备了船粮,还要引几百个海盗到城里来杀人放火。
官府大吃一惊,即刻派出大批捕役把道航和荣睿一帮人抓起来审问。
幸而鉴真东渡传法的真相没被泄露,所以道航矢口否认与海盗有任何勾结,船粮是准备去天台国清寺用的,而且有李林宗的手书作证。
事情弄清楚了。如海因为诬告,被打了六十大板,勒令还俗,但船只和粮食都被没收了。辛苦了半年的计划就这样失败了。
荣睿和普照十分懊丧,总不能两手空空回到日本呀,只怕鉴真和尚经此挫折,已经打消了去日本的念头。当时有不少人灰心极了,陆陆续续离开了扬州,象道航那样积极的人也回了长安。
但当他俩在大明寺见到鉴真的时候,这些顾虑就被一扫而空了。
鉴真说:“不必发愁。我想总有机会让我们的传法宏愿得以实现。”
这一回,鉴真东渡的规模更大了。他出巨资向岭南道采访使刘巨鳞买了一条军用船,还招募了八十五名巧匠,其中有画师、绣工、玉器匠、木匠,还有精通雕刻、镌碑的。已经年过半百的鉴真梦想着在海那边的日本建起无数庄严的寺院,把慈悲象种子一样播洒在异国的土地。他把要用的东西尽量带上了,除了大批食品外,还有漆盒子盘三十具,兼将画五顶像一铺,宝像一铺,金泥像一尊,六扇佛菩萨障子一具,金字《华严经》一部,金字《大品经》一部,金字《大集经》一部,金字《大涅槃经》一部 ,杂经论章疏一百部,月令障子一具,行天障子一具,道场幡一百二十面,珠嶓十四条,玉环手幡八面,螺钿经函五十个,铜瓶二十只,华毡二十四领,袈裟一千领,褊衫一千对,坐具一千床,大铜盖四口,竹叶盖四十口,大铜盘二十面,中铜盘二十面,小铜盘四十四面,一尺面铜叠二百面,白藤簟十六领,五色藤蕈六领,麝香二十剂,沉香、甲香、栈香、甘松香、龙脑香、胆唐香、安息香、零陵香、青木香、熏陆香共六百余斤,又有毕钵、诃梨勒、胡椒、阿魏、冰糖、蔗糖等五百余斤,蜂密十斛,甘蔗八十捆,青钱十千贯,正炉钱十千贯,紫边钱五千贯,罗襆头二千贯,麻靴三十量,僧帽三十顶。
天宝二年十二月,他们悄悄地出发了。不想刚出长江口,便遇上飓风,滔天的巨浪把船打坏了。大家在江滩上,泡在齐腰深的潮水里,一夜下来,个个冻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等到第二天,风浪稍为平静些,船夫们赶紧把船修好,又继续开航。由于风向不定,他们只好走走停停。
一个多月后,船在舟山海面触礁。鉴真他们死里逃生,去到一个荒岛上。船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让风浪卷走了。船上的经卷、佛像、佛具、香料、药品和大批粮食,全都被大海吞没了。心血又白费了,有些僧人忍不住放声大哭,鉴真便安慰说:“龙王贪欲太盛,他卷了咱们的经书去,就此弃恶从善亦未可知呢,或许下回就会给咱们方便了。”
他们在荒岛上没吃没喝,过了三天三夜才被救起,被官府安置到明州(今浙江宁波)阿育王寺。
鉴真住在阿育王寺,四处的僧众都慕名来请他去讲侓授戒。僧人们得知这般德高望重的大师父想去日本传法,都很舍不得,纷纷劝阻,说日本那种蛮荒之地,大师的妙法岂非对牛弹琴,而且一去就很难回来,中国僧人的福缘大受损失。然而鉴真不为所动,并非常耐心地向人们解释东渡传法的意义。
眼看劝阻不住,当地的佛徒就向官府控告日本和尚荣睿诱骗鉴真偷渡日本。荣睿马上被抓起来,押送京师问罪。但他经过一番周折,又偷偷逃回阿育王寺。
鉴真不禁感慨道:“牢狱之灾,风涛之险,颠沛流离之苦,也不能让荣睿、普照灰心。只为传法。便能如此坚忍,日本真是与佛有缘哪。这让老衲如何改弦更张呢?”
因此没过多久他们又准备第四次下海东渡。鉴真先让法进带几个人去福州(今福建福州市)准备,自己带着三十多人假称向天台山国清寺供奉,从明州出发,准备到达天台后,再秘密到福州出海。一路上翻山越岭,因为赶路心切,竟也顾不得欣赏沿途旖旎的风景了,鉴真精神抖擞地走在前面,后生们更感到信心百倍。
可是,当他们走到黄岩(今浙江黄岩市)的禅林寺,一群官差飞马追上来,把鉴真等人扣留起来。
大家都有点摸不着头脑,官府怎么会知道我们的目的呢?当初出发时,明州太守还欢送他们,送了许多粮食呢。
原来,这是由留在扬州的鉴真的高足灵祐惹起来的。他本本就不愿意让师父飘洋过海。如今眼看鉴真几次东渡都失败了,而且为这件几乎不可能成功的事业呕心沥血,身体一年差似一年。他不忍心师父把命搭在这种狂热的幻想上,便联合当地各个寺院的执事僧人向官府请愿,把鉴真追回来。
再说鉴真一行人被严密看管着送回扬州,渡海队伍基本上被强行解散了。各州僧俗,听说鉴真回来,个个欢天喜地,每天来问候的,送供养的几乎把门槛都踏破了。但鉴真心里却郁闷到了极点,特别是对阻拦自己计划的灵祐,更加生气,根本不肯和他见面。灵祐为了取得师父的谅解,每天从月亮升起时,就站在鉴真门前请罪,一直站到月亮沉落,整整站了六十个夜晚,还没有让鉴真动心。
这次东渡失败,受打击最大的除了鉴真,当然就是荣睿了。计划一再受挫,传法的前景更加渺茫。但他仍不肯死心,只要鉴真的决心没变,东渡还是有希望的。他们想方设法会见了鉴真,结果鉴真笑着说:“海水把我心里存的杂念都淘空了,除了东渡日本的决心!”
荣睿和普照大喜。为了使官府对鉴真的监视松懈,他们怀着一种又惆怅又兴奋的心情,挥泪辞别了鉴真和祥彦、思托等人,在扬子江边的同安郡(今安徽安庆市)一下子就住了三年。
天宝七年春天,他们又来到繁花似锦的扬州,和鉴真商量第五次东渡的大事。
六月二十七日 ,东渡日本的队伍又出发了。
由于逆风,船在海岸附近停留了近三个月,大家都急坏了,老天爷怎么对传法如此磨难!直到 十月十六日 ,鉴真对大家说:“昨天夜里,我梦见三个官人模样打扮的人,一个穿红,两个穿绿,站在岸上向咱们作揖告别,这定是国神。想来这次渡海该成功啦!”
过了一会,果然刮起了顺风。船上的中国僧众齐齐跪下来,面朝西方,泪水纵横,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故乡了。
船离岸越来越远了。傍晚时分,突然刮起大风,大海顿时开了锅一般,白沫乱滚,风声夹着涛声,仿佛水底有千百个水怪在咆哮,海水黑得如同墨汁。船一会儿被抛上浪尖,一会儿被摔入浪谷。船上的人慌得昏头转向,僧人们断断续续念起《观音经》来。
“船要沉啦,快把货物扔下海!”船夫忽然大声喊道。
有些僧人不肯,死死抱紧箱笼,说:“这都是法器,比性命还重要呢!”
“现在还有什么比命更紧要的!快扔!”船夫急了。几个水手抱起栈香笼就要往海里扔,正在这时,空中传来一个声音:“莫抛!莫抛!”这声音一时压过了风浪声。船夫吃了一惊,马上把栈香笼放下来。
鉴真道:“大家不必惊慌,菩萨一定会帮助咱们渡过险境!”
第二天,风浪平静了许多,船又继续航行。
第三天,船飘到了蛇海。几尺长的海蛇,或青色,或红色,在船四周闪电般地游动,十分骇人。过了蛇海,又进了飞鱼海。成尺长的鱼时不时成群跃出海面,在天空中闪烁着银光,让僧人们眼花缭乱。不久又到了飞鸟海,一群群巨鸟在海面上飞翔,鸟群倒不怕人,时时落到船上歇脚,差点没把船压沉。
隔了两天,风又大起来了。全船的僧人个个吐得翻江倒海,昏昏沉沉, 躺在舱板上。只有普照还能走动,每天给大家发些生米充饥。但船上的淡水早用光了,海水苦涩,根本不能下肚。 大家嚼着生米,痛苦不堪,因为咽喉干涸,米既咽不下,也吐不出来。鉴真也躺在舱板上,鼓励道:“好事多磨,大家要坚持呐。”然后努力地咽着生米粒。
这时候,海里不知哪里游来四条金灿灿的大鱼,围着船转圈。大家正在惊讶,风就停息了,天空显得格外明净,鱼也不见了。
但大家还是渴,舌头干得就象可以剥下来的老树皮。荣睿已经发烧好几天了,这日他突然开口说话,满面喜悦。
“我梦见有二个做官的请我给他们授戒。我说我快渴死了,想喝点水。那官人即刻就叫人取水给我,水色跟牛乳一般,喝了浑身清凉。我就说,我那船上还有三十多人许久没沾过水啦,施主及早拿些水来。那官人便吩咐了两个银发飘飘的老人送水过船来。大伙赶快准备接水吧。”
荣睿指着西南方向,大声说:“瞧,那不是飞来一只白鹤,啊,是一片雨云哪,大家快接水啊!”
可天空中一丝云彩都没有,大伙苦笑着,原来荣睿已经渴得出现了幻觉。
还好,第二天,船靠上一个海岛,船上的人都拥到岛上找水,结果发现了一个水潭,众人敞开肚皮喝了个饱,又把所有能盛水的东西盛满水带回船上。
这时,已经是冬天了,可这岛上却一片葱笼,满树花果,气候宛如夏天。原来,鉴真他们辛苦了半年,并未去到日本,而是飘到了海南岛,离日本更加遥远了。
虽然当地的太守是个佛徒,极力挽留鉴真,但鉴真仍不放弃东渡的念头,太守只好派人护送他回大陆。
天宝十年,经过长途跋涉,鉴真又回到了扬州。经过几番周折,又回到故地,鉴真不禁感慨万分,坚毅的日本僧人荣睿在路上病逝了。最钟爱的弟子祥彦同样没经得住长期的劳顿,也去世了。因为南方的暑热,自己的双目也失明了。可是,日本还是那么地遥远哪。
鉴真在扬州,继续在各个寺院里讲律授戒,好象没有经过长期的流浪生活一样。
在僧俗的欢呼声中,鉴真总是恍恍忽忽,要是在日本就好了,他仿佛漫步在一树树的樱花下,闻到那清新的香气,荣睿跟他介绍过的。那样明亮的世界,用眼睛倒未必看得见啊。
天宝十三年,六十六岁的鉴真搭乘日本遣唐使团的船,终于踏上了他萦绕于怀的土地。受到日本朝野的盛大欢迎。他被圣武天皇委任为大僧纲,掌握传律的大权,成为日本律宗的开山祖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