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唯识学的论述中,要断除或转变烦恼是极为艰巨的,时间也是漫长的,因为末那识在人们的精神中根深蒂固,是那么的难以动摇,不仅有“观所断”的烦恼,还有“修所断”的烦恼。这都因为无始以来的烦恼,以“种子”的形态被“藏”在阿赖耶识之中,生生世世难以除尽。何况修行成功与否,关键也在“种子”上,有善“种子”就可以修得善果,没有善的“种子”是谈不上修得善果的。以此类推,要修成罗汉,得先有罗汉的“种子”;要修成菩萨,得先有菩萨的“种子”;要成佛,当然也得先有成佛的“种子”。有因方有果,天经地义,所以唯识学认为“一阐提”人一一不信佛法之人不能成佛,因为他们不具备成佛的“种子”。“种子”学说精细严密,逻辑理性极强,论证也似乎无懈可击,但无意中却在佛与众生间划出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也与佛教广泛宣扬的“——切众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心佛众生三无差别”的理论相矛盾。玄奘大师在印度时就提出过这样的疑问,认为会影响在中国的传教活动。但玄奘的老师戒贤法师却呵斥他,说这是根本义,你们支那人懂什么!玄奘大师回国后囿守师说,因而使这套唯识学难以普及推广——中国人信就信一切众生皆可成佛,既然那一套学问不能使我们成佛,又何必去学呢!
相比之下,《起信论》就荣幸得多,它那个“一心二门”把佛菩萨真如心和众生的生灭心统一在一起,中间没有那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人们只要如法修行,自然会有所成就的。你看,生灭心与真如心是相通的、一体的。有念心动,真如门就成了生灭门;无念心息,生灭门就成了真如门,多么方便。
虽然如此,生灭心和真如心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特别是真如心的内涵到底是怎么回事?《起信论》因其结构简略未能明说、细说。还有,中国人大多怕麻烦,都希望当世就解脱成佛。所以历来就有渐悟和顿悟之辩,而趋向于顿悟。《起信论》对此没有详细的答复。
天台宗是最早把印度佛教转变为中国佛教的一大宗派。从南北朝后期的慧文、慧思两位大师开始,到陈隋间智者大师集其大成,盛于唐宋,延至明清,在中国历史文化中,特别在中国佛教中有特别的意义。天台宗的中心理论就是“一念三千”和“三谛圆融”。
一念三千的念,就是我们前面所谈到的念头。这个小小的“念”可以贯穿唯识学的心法、色法和心所有法,也可以贯通不相应行法和无为法;这个小小的“念”,在《起信论》中,一面可以是真如门,一面可以是生灭门。当然,这只是在这里临时发挥,其根据就在天台宗的这个一念三千和二话圆融中;也在华严宗的法界缘起和事事无碍中;也在于禅宗的即心即佛和非心非佛中。
以念头与念头的差别而言,恶与善、烦恼与菩提是根本不同类的。要完成从恶到善、从烦恼到菩提的转变,是一种漫长的精神转变过程。基于以上道理,佛教的渐修渐悟是牢实可靠的,也是稳妥可行的。念头是有根的,这个根,就是潜藏在阿赖耶识中的种子;念头是有缘的,这个缘,可以是外面色声香味触法六尘,也可以是内面的眼耳鼻舌身意这六根或六识,但根本之根本在于识。而识的根子则是真如。依照《起信论》的宗旨,念头之根就是真如,念头在真如中生起、显示,又消失、潜藏在真如之中——这就是真如缘起之说。依据真如缘起之说,念头本身就是真如,关键在于你是否有所觉悟。悟——一切皆是真如;迷——一切都是生灭。在这样的原理下,顿悟在修行中是有依据的,能够取得成功的。
天台宗的智者大师建立一念三千之说,可以说把真如缘起的道理发挥得淋漓尽至。智者大师在其重要著作《摩河止观》中说;
夫一心具十法界,一法界又具十法界、百法界。一法界具三十种世间,百法界即具三千种世间,此三千在一念心。若心无而已,介尔有心,即具三千。亦不言一心在前,一切法在后;亦不言一切法在前,一心在后。……若从一心生一切法者,此则是纵;若心一时舍一切法者,此则是横。纵亦不可,横亦不可,只心是一切法,一切法是心。故非纵非横,非一非异,玄妙深绝,非识所识,非言所言。
“介尔有心,即具三千”。介尔就是那么一点点,也可以 说是刹那一念。三千是什么意思呢?天台宗认为,一念之生,就具有相、性、体、力、作、因、缘、果、报和本末究竟十 个方面的内容和性质。分别指念头的形相、性能、本体、业力、作用、内因、外缘及相应的后果和实际的获得(报),还 有本末究竟——包括这一切的,从因到果的所有因素。这十大方面又称为“十如是”如是,即“就是那样”或“就是这 样”,无须推论证明的客观存在。
因一念之中就具有这“十如是”,所以必然与“十法界”相应。天台宗以迷悟为尺度,将一切众生分为凡圣两大类,凡即六凡、六道,就是地狱、饿鬼、畜生、人、修罗、天人这种六道轮回中的众生。圣即四圣,指佛教中的三乘——声闻乘、缘觉乘、菩萨乘,上面还有佛。这六凡四圣就是“十法界”。智者大师认为,这“十法界”是因主观意识而产生的,你是地狱意识就有地狱果报,是天人意识就有天人果报,是佛菩萨意识就有佛菩萨果报。另外,这“十法界”不是绝对隔离不变的,“心生种种法生”主观意识的转变可以使自己所处的“法界”得到相应的转变,既可向上通向佛菩萨的“法界”,也可以向下通向地狱的“法界”。因此“十法界”是相互舍摄、可以转化的,每一“法界”都与其它九“法界”相通。这样,“十法界”就是“百法界”。
另外,不论“十法界”也好,“百法界”也好,其体性都是由色、受、想、行、识这五蕴构成,所以是“五蕴世间”。“五蕴世间”是广义,如人类社会一样,是由具体的、个别的众生单元所组成,这些众生都是有情意识活动的,所以叫“有情世间”。“有情世间”的众生不是生活在虚空里,他们都有自己赖以生存的依据——山河大地这样的生存环境,这就是“器世间”。所以,每一个“法界”必然具有这三种“世间”,而“百法界”则具“三百世间”。“十如是”再与这“三百世间配合,当然就成了“三千世间”,又称为“三千如”。这个“三千”包容了宇宙中的一切存在,包容了过去、现在和未来。千差万别、无量无边的现象和事物全都归摄于一心或一念之中,并且圆融无碍,这就是天台宗的“一念三千”之说。
“一念三千”是天台宗特有的教义及修行的门径之一,看起来深奥玄远,难以臆度,其实不外用佛教的方式说出了人们的意识和心理的那种多层次、多内容的复杂结构;善于思索的人不难发现,人们日常起心动念,原本就有这个“一念三千”’的藤葛纠缠在其中。不说成年人,在幼儿的心念中,也可以清楚地发现这种趋向。一个幼小的儿童,常常向其父母或老师提出无穷无尽的问题,并穷追到底,如:面包是从哪儿来的?是面包房烤出来的。用什么烤的?用面粉烤的。面粉从哪儿来的?用麦子磨的。麦子是从哪儿来的?是地里种的。地为什么要生麦子?农民伯伯种的。农民伯伯为什么要 种麦子?……再如:什么是英雄?英雄是英勇顽强;舍己为人,敢于与坏人作斗争。那什么又是英勇?什么又是舍已为 人?什么又叫坏人呢……每一个问题都与无数问题相联系,无数的问题又通向无数的问题,其中有善有恶,有是有非,都 与相、体、性、力、作、因、缘、果、报这“十如是”相连,农民、英雄、坏人,国王、公主、王子、妖婆等童话表现的 儿童心理,就已与“十法界”相联了。在性情未显、智力未熟的儿童心理意识中尚有这样的层次界域,何况一个成年之 人,一个在社会大染缸中浸泡几十年的人。
如果说“一念三千”主要是社会伦理式的说教,那么“十如是”则更注重于思维的功能和作用。一念之萌动如能自觉地与“十如是”相应,那么在生活和事业中必然具有前瞻性,并能获得相应的自由和成功。
中国佛教的修行实践最注重止观,一念三千是智者大师 在《摩河止观》这一巨著中提出来的,是天台宗最根本的教旨和观法之一。除了这个一念三千之外,天台宗还有一根本 教旨和观法与之相应,这就是三话圆融。
天台宗的初祖慧文禅师是禅教俱通的大师,慧文在修习 《摩河般若波罗蜜多心》、《大智度论》和《中观》时,领悟到“一心三观”的妙旨。“一心三观”就是在一念之中,同时观照到“道种智”、“一切智”,和“一切种智”。这分别是小乘、大乘和佛乘所具的智慧,彼此有很大的层次和差别,需要漫长的修行方可逐步达到,但慧文则认为无需这样的渐修,可以通过“一心三观”而顿悟。他在思考《中观》“众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为中道义”时,就达到了这样的顿悟感受:“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这是真谛,万物因缘而起,没有固定不相之柑,所以是空,可以通往一切智;“亦为是假名”——万物因缘而有,虽空,但不妨碍其为“假有”,万物万法是幻,是“假有”,这是“俗谛”,可以通往道种智;“亦是中道义”——中道即非真非假,空不妨碍那个假有,假有也不妨碍那个真空,这就是中道,是“中谛;可以通往“一切种智”。这个“空、假、中”把“三智一心”、“三谛一心”用在观法上,就是“一心三观”。通过“一心三观”这样的禅修,就可以达到佛法的最高境界,并可顿悟而得。
智者大师把“一心三观”的禅法,加以发挥就成了圆融 三谛的教法和观法。智者大师认为空假中三话原本就是一体的圆融,说到底就是人们一念之中的三个不同的方面而已。在 一念之个,偏着于空是真话,偏着于假是俗话,偏着于中是中话。但不论偏着于什么地方都不行,因为中、假、空三谛本来是无碍自在的,一念也本来是无碍自在的。因假而有空,因空而有假,因空假而有中,有中必有空假。其间在时间上是并立的,在空间上是并行的,在心念中是同一的。所以不 仅一念具有三千,而且一念具有三谛,一与三无碍无别,与三千无碍无别,都是人们的心念中的实际。
一念三千和圆融三谛可以说是天台宗对“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的特殊表达方式。一念也好,一心也好,是不必去分别众生和佛的,佛与众生都平等地居于这个心内。而三谛和三千则涵融了一切精神内容——一切善恶、高下、美丑、凡圣的境界,从地狱饿鬼到佛菩萨们都同居于这个二话或三千之中,这已是具有中国特色的佛教理论了。
从人们的常识采看,地狱饿鬼之类是穷凶极恶的,纯恶无善的;而佛菩萨则相反,他们大慈大悲,舍己为人,功德无量,神通无边,是纯善无恶的。但天台宗却认为真正的佛性不是纯善,同样含具了恶性,不含具恶性的善不能称为至善。因为这种至善不包含恶,那么这种至善的佛性就是有限的,不全面的,有缺漏的。所以真正的佛性就是一切种,一切种当然就包容了一切。不过佛的这个一切种又是一切种智,虽包容了恶性,但却断绝了恶行,一切恶性在佛的行为中都表现了普度众生的方便善巧,都为大慈大悲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不然的话,释迎牟尼佛就不可能到这个五浊恶世来教化众生了,地藏王菩萨则更不可能到地狱中去普度众生了。
天台宗的这个一念三千和圆融三谛,虽为佛教修行的禅法和观法,但在现代的社会生活中,在现代心理学中仍然有其积极的意义。心病还要心药医,对那些失意的、得意的、心理失调的、患有各种心理暗疾的人,若能帮助他们在这个一念之中“圆融”起来,将会得到莫大的效益。如那些所作所为有愧于天理人心、惶惶不安的人,若有所觉悟,有所反悔,当知自己的心念仍然与善相通,奋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从头作起,以重新塑造自己的人格和创造自己的事业。再如一些功德累累的,若居功自傲,或因步自封,则当警惕一念逆转,衰相即露,稍不留意,反成苦境。
智者大师在领悟一念三千和圆融三谛之时,有一种由衷的喜悦和自在感,他的弟子灌顶大师在记录整理《摩河止观》时说他:“此之止观,天台智者,说己心中所行法门。”“说己心中所行法门”,这就超越了墨守印度经典的窠臼,有那种大彻大悟、雄视古今的气概,并使中国佛教走上了独立发展的道路。就这个意义上说,智者大师的成就甚至优于后。来的玄奘大师,因为玄奘大师一生,都固守于“述而不作”,没有那种“说己心中所行法门”的创意。相比之下,后来的华严、禅宗就在这条路上大踏步地走了下去,如唐末著名的岩头禅师对雪峰说,“他后若欲播扬大教,一一从自己胸襟中流出,将来与我盖天盖地去。”
人的心念是活的,不是死的,一方面可以尽可能地接受和容纳过去的一切知识和信息,另一方面又可以不断创新,开辟更为广阔的思维空间。既然一念可以通往三千世界,或一念本身就具备了三千世间,并且是把三话均圆融在这一念中,那么孟子的“万物皆备于我”在这里就有了更加生动和丰富的内容,人们尽可能在这一念之中去开发、去创造、去发挥,找到和确立自己的人格和存在的价值,并奉献给我们共同的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