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留美藏人的故土情结
40余岁的扎西,现在在美国一所著名大学的藏学研究机构工作。1990年代初,他从藏区出国,现定居美国。受过完整高等教育的扎西虽身处异国,却密切关注着故乡的变化。
扎西反对“藏独”,对自己民族的未来之路充满期待。在海外近20年,扎西也曾前往“西藏流亡政府”所在地印度达兰萨拉,见过达赖喇嘛本人及“流亡政府”的部分高官。接触过后,他更加坚定地认为西藏绝对不能独立。身在海外,他对中央政府却表示了充分的信任,他说,“中国这么强大一个国家,还怕一个达赖喇嘛。”但同时,扎西对藏区基层政治的生态也颇为忧心。
独立根本不可能
《南风窗》:你第一次见到达赖是什么时候?
扎西:第一次见达赖喇嘛,是1991年。当时从尼泊尔到印度达兰萨拉,跟“流亡政府”的一些工作人员交谈,一看,他们那种思想方式是不对的。
《南风窗》:“不对”是指什么?
扎西:就是跟咱们过去“文化大革命”的那种宣传方式——“美国是纸老虎”有点像,他们认为中国也是一样,搞得好像西藏独立的可能性很大似的。
《南风窗》:他们有自己的一套意识形态。
扎西:对,那些工作人员觉得中国不是很强大的,西藏很容易得到独立。我第一次见达赖喇嘛的时候,磕完了三个头,我说,我是不相信宗教的,我是无神论者。他就大笑,哈哈大笑,OK,你不信,你为什么给我磕头啊?我说,我是这么理解的,这是我们民族的礼仪,我不是从宗教的角度。他又是笑,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他很开心,笑得很大声。
现在想起来,我说那些话很天真。西藏的落后是因为宗教,以前我有这个想法。但其实我真的不了解我的民族,那时我总是认为,高楼大厦、开小汽车,穿西装,就是文明,就是先进。其实,价值观是不一样的,现在我才深刻体会了我们民族的价值观。
《南风窗》:达兰萨拉的生活是怎样的?
扎西:那些小镇啊,和美国的唐人街是一样的。西藏人和白人居多,也有印度人。好多白人在那里朝拜,失去方向的,失去生活目标的,名人啊,有钱的。但是令我吃惊的一个问题是,在白人那么多的情况,西藏的传统保持得非常圆满。习俗啊,别的就不说了,服装还是原原本本的,像是不可能的事儿。
《南风窗》:见面的具体情形怎样?
扎西:见了达赖喇嘛,他就让我谈些大陆的情况。我就直接跟他讲,我看到的达兰萨拉这块的工作人员,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他们把中国看得是真的太低了。中国多么强大,他们根本No idea(没概念)。真实地讲,藏独根本不可能。我以前也没想过独立的事情。历史上的事情我知道一些,1959年的事儿,每个西藏人都是知道的,但独立这种感觉是从来不会有的,也做不到。他非常想听,他足有5分钟没讲话,他在沉思。
他们不愿看正面的东西
《南风窗》:达赖怎么回复你的?
扎西:他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想这些问题,一直在考虑这些问题,但我在这个位置上,不能——嗨,要这样做,要那样做,大家要听我的。很多事情不是我说了算,但我一直在考虑这些事情。
《南风窗》:隐含的意思就是他也有他的难处?
扎西:对,他有难处。我见过他几次,见他像见美国总统一样,不是那么简单的,弄不好我去见美国总统还容易一点。因为他的安全保障,都不是他说了算的。
《南风窗》:你每次见他主要是谈什么?
扎西:那时的达兰萨拉有个好处,你听收音机,任何台都是可以收到的。那天我听到苏联垮台了,第二天几个保镖来找我,我还在大街上穿着拖鞋转。保镖说有事,把我拉上车就走了,我说干什么,说达赖喇嘛要见我,我说换个衣服,他说不要紧,就那么穿着拖鞋背心被拉过去了。
达赖喇嘛说,你听到新闻没有,我说听到了,苏联垮台了。你觉得中国有什么反应?我说中国不会有任何反应。真的,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他问为什么,我说变化的可能性不大,简单的例子,苏联这个民族是比较喜欢接受外来文化的民族,不是太保守的民族,但中国不是。当时谈了大概两三个小时,现在记得的就是谈了文化的问题。
他有个希望,中国能不能也垮了?这样他们就有了机会。这个希望他没有说,但我知道他有这个愿望。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愿望,当时好多“流亡政府”官员都庆祝来着:哦,马上,马上我们就回家了。
我说这是扯淡的事儿,所以我在那里跟他们根本合不到一起。
《南风窗》:当地的信息渠道,和对信息的处理方式是怎样的?
扎西:信息很开放。但是有一种意识形态的东西很强,他们不愿意看一些正面的东西,大概是这样。
《南风窗》:当时有没有觉得,你自己有点疏远?
扎西:非常疏远。他们也不愿意跟我交流了。以后呢,就排挤我。排挤我是小意思,还说我是特务,大陆派来的,就造一些舆论,想让我从达赖身边离开,那些人还是有实权的。我说,我是学音乐的,我就去教音乐,那儿有个西藏学校,那个学校从来不识五线谱,我是第一个给他们教五线谱的。买了一些西方乐器,他们都是传统的乐器,二胡啊,笛子啊,扬琴啊,那些东西,我给他们教一些现代的音乐。
宗教是藏人的心
《南风窗》:你刚才说到西藏的传统文化在达兰萨拉保存得还很完整?
扎西:哦,非常发达,保持得非常完美。
《南风窗》:这种完美是在当地的藏人社区吗?
扎西:主要是“流亡政府”层面。这让我很吃惊,在那个花花世界里面能保持那么完整,简直不可思议。这时我才明白什么叫“价值”,我才真正明白我们这个民族。
在西藏,我去乡下,去亲戚朋友家里,你说他一点不富裕,天天在喝酒唱歌,都是幸福的、快乐的。我出国后意识到这一点,以前从来没有。在西藏,我骑个摩托车去乡下,那些亲戚不在乎我的这个车,而在乎我这个人,要是反过来,在内地,在城市里面,嗨,他们家买了个摩托车,我们家也要买一个,你明白吗?
物质文明的这种价值观,不能强加于这个民族。藏族是一个温顺的民族,是全民信教的,你不要刺到他的心,他绝对不会去搞事儿的。他的心是什么?就是宗教。说他迷信也好,什么东西也好,但不要刺他的心,问题就没有。
我自己的观点,从地缘政治上来看,西藏独立是没用的,还是要依靠中国。你打开地图看看,这个不是问题。但政策如果有失误,兔子急了都要咬人。
《南风窗》:“流亡政府”的制度和宗教的关系大吗?
扎西:我在的那个时候,和宗教还有一些牵连。“政教”要分离,达赖喇嘛很早自己就在讲这个事情。现在政治和宗教的关系已经很少了,别看是个“流亡政府”,五脏六腑全都有,“卫生部”、“教育部”、“财政部”、“安全部”,很多官员都是欧美名校毕业的,内部也有斗争。每个社会都有些帮派和斗争。现在掌权的基本上就是这些新一代。
“流亡政府”的运作,有一点倒是令我非常吃惊。因为他们有宗教精神的原因,他们运作的现金几千万几千万的,而且是在没有监狱和警察的情况下,只靠道德,就这点简单的东西让我吃惊啊。
《南风窗》:来到美国以后呢,那里藏人群体是怎样的状态?
扎西:来了以后在纽约待一段时间,那个时候西藏移民还少,说老实话,我想做一些事儿,服务自己的民族,在纽约的时候,我就帮藏人社区找律师啊,做社区服务,后来我就累了,来的都是那些没有受过教育……什么样的人都有,那个时候我对政治也不感兴趣,就不做了。
中国还怕一个达赖?
《南风窗》:你想念家乡吗?
扎西:哦,天天做梦。
《南风窗》:如果回藏区定居了,你想做些什么事儿?
扎西:没有什么大事。年纪也到这儿了,40多岁了,回去……我不知道,我没有想过做什么,就是回家,回家总有生活的路吧,没有什么特别的打算,呵呵。不过说真的,汉藏之间确实有很多事儿可以做。
现在西藏本民族的一些官员,没有受过什么高等教育,有些官员为了这个官职,乱讲、乱汇报,中央如果只会听取他们的意见,可能根本就了解不到底下的西藏人真正想什么。奥运会的火炬事件,中央政府可能根本没想到会闹这么大,中央政府一开始可能根本没有准备。你知道为什么吗?那些官员老说,西藏安全,西藏我们搞定了,这种好消息一直往上报。乡里报到县里、县里到省上、省上到中央,都是好消息。如果中央真的放开一些政策,让西藏本地真正受过教育的人做领导,不会是这个样子。
《南风窗》:对达赖喇嘛,你还有什么看法?
扎西:西藏寺院,让那些僧人叫喊一下,绝对不是什么大问题,有时候有人会偶尔提到“独立”,但在今天,有想法的藏人可能会想到让达赖喇嘛回来。中国那么强大的一个国家,还怕一个达赖喇嘛?话说回来,最坏的打算,达赖喇嘛回去,西藏就反了不成?这么强大的军队,能反到哪里去?如果达赖喇嘛回去了之后有闹的苗头,让他们闹,让他们跳,让全世界人民看嘛。闹完了之后,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是达赖喇嘛先动手嘛,让全世界看看到底谁的错?现在信息已经发达到了这个程度。
《南风窗》:那国际上比较流行的争议,例如经济建设与西藏本地文化的关系,藏族的民族教育等等,这些你怎么看?
扎西:1980年代末我自己考大学的时候,有过这个问题,我从小学两种语言,母语是藏文,90%的家庭都希望先学藏语。第二个语言是汉语。前两天我看凤凰卫视,一个大陆来的教授,大汉族主义,在讨论亚裔少数族裔在美国的事儿。他说,“你看,中国也有类似的政策,如果不给少数民族一些优惠政策的话,那考大学的时候,我们汉人所有的名额都拿到了。”就是说汉人很聪明。
其实我考大学的时候,我一半的时间学藏语,一半的时间学汉语,我怎么能考过你?你100个小时学汉语,我50个小时学汉语,同时考大学,怎么跟你比?所以中央有个政策,少数民族照顾多少分,这是优惠政策了,但这只是给个面子,给个照顾。在制定这个政策的时候,教育部的官员们并没有充分考虑过少数民族学生还要一半的时间学母语,一半的时间学汉语,这个政策并没有真正解决问题。
此外还有一些,譬如一些中央政府给藏区的政策其实是好政策,但到了底下落实就不那么完整了,但这不是一两天能讲完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