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法与出世的佛法
诚然,“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世间法是出世佛法的基础,依人天道为阶梯,才能趣向声闻解脱道与大乘菩提大道。从缘起的流转与还灭二门说,世间是缘起的生灭,佛法是缘起的寂灭;佛法是缘起,世间法也是缘起。如来已从世间的生灭,证入出世的寂灭。然寂灭之境,“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离文字相,离心缘相,离四句绝百非。如此妙法,我人如何得以趋入?“诸佛依二谛,为众生说法”。如来所证的是胜义谛,而所说的是常人能知的世俗谛,依世俗为方便,引导众生趣向诸法胜义;言教不即胜义,不离胜义,而随顺于胜义的。依俗显真,依事显理,依有明空,依方便达究竟。所谓“先得法住智,后得涅槃智”;“若不依俗谛,不得第一义”,即是此意。虽然,世俗不即是胜义,世间法不即是佛法。修学佛法的次第,必先树立善恶、业报、三世因果的世间正见。本此正见而修正行,背恶向善,舍邪归正,于人天道上渐次培养出世无我的正见,依此修出离行——知苦、断集、慕灭、修道,达成解脱的目标。假如不具足世间正见与正行,缺乏健全的人格,做人的条件尚嫌不足,还谈得上出世无我、解脱成佛吗?
缘起无我是(出世)佛法正见,生死轮回属于世间正见;前者是胜义谛的范畴,后者为共世间、外道的世俗真理。肯定生死轮回,知善恶业报,不再作奸犯科,为非作歹,在社会上做个堂堂正正的仁人君子。而信受缘起无我者,则能由世间进趣出世间,臻于究竟涅槃的境界。生死轮回的信仰者,未必接受缘起无我;而通达缘起无我义者,无不相信生死轮回的道理。缘起,既通于世间的杂染,也通于出世的清净,在凡在圣都没有跳出缘起法则。但以迷缘起理故起我见,造生死杂染业,流转于五趣中;正见缘起,了达无我,所以毕故不造新,无量生死息。这是生死轮回与缘起无我的分水岭,界定了佛法与世间法的差别。佛法虽不离世间法,生死法也是缘起,但世间法只是杂染的因果系列;缘起无我——出世清净的法则,才是佛法的标帜。立足于生死轮回的世间,百尺竿头求进步,修学缘起无我的正见,通达无我我所,随顺于涅槃,才是我人的究竟目标。
无我与空义
从印度佛教思想的变迁看,早期根本圣典多说无我,后起的大乘经论广说空义。空与无我,二者可说是异名同实。我之定义:(一)常:常恒不变,(二)一:独立自存,(三)主宰:自己做主,自由自在,能支配他人。空是无自性义,自性是不待他的自成性,非所作的不变性,当体直感的实在性。自性空,直从一切法体不可得立名;无我,偏就否定有情的独立自主的意志说。无我:人无我与法无我;人无我为人空,法无我即是法空。一般解说,小乘证我空,不达法空;大乘则兼悟二空。但初期大乘经论,如般若经、中观论等,则主张空性本无二,我空与法空,范围有广狭,所空的对象不同,而空性的本质,如室内之空与外在广大虚空,彼此间的空性是相同的。因此通达我空、破我执者,于法必不起实有执;如不明法空,法执不除,必有我执,不见我空。我相、法相、非法相,以我相为本,于法相非法相起妄执;若我相不可得,则法相非法相之见无从生起。
无我即是空,众生落于自性见中,所以畏惧无我与性空。如上所引,外道畏无我,恐怕生死业果不能成立,所作善恶业落空,而成断灭论者。佛教中有所得的学者,也以为空不能建立生死轮回与涅槃解脱,所以才有阿赖耶、如来藏等各式的方便教。佛法的主题:三宝与四谛,以及因果罪福的观念,依中观思想看,这必基于空无我的圣谛才能安立;倘若一切法有实在的自性,有实体的我,则业果罪福之说,乃至佛法根本——四谛三宝都失去凭借而无从建立。中观论四谛品里,实有不空的自性论者,对性空论提出莫须有之罪名,认定空法破坏四谛三宝、因果罪福,乃至一切世俗法。论主圣龙树则反驳:“以有空义故,一切法得成;若无空义者,一切则不成”;“若一切不空,则无有生灭,如是则无有,四圣谛之法。”破坏四谛之理,即无修四谛之人,也无见苦、断集、证灭、修道的一回事。破坏了四圣果,即无僧宝可言;无四圣谛,即无法宝;法宝、僧宝不存在,云何有佛宝?至于因果罪福,也是依空无我而施设。“若诸法不空,无作罪福者;不空何所作,以其性定故。”当知众生的罪福苦乐,皆从因缘生;“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如果诸法有实体,罪福苦乐不从因缘,它本来就如此地存在,不作罪福而罪福一向自存,不造罪而成罪人,不修福而成仁翁善长,天下岂有此理!依此论证,实我不受轮回,无我论不但不障碍生死轮回,而且必基于缘起无我故,才能成立生死轮回与涅槃解脱。
诸法无我的圣教
破我证空乃修证之主要课题,迷空执我为有情生死轮回的症结所在。在印度奥义书对我的探讨有梵我五藏说:“食味所成我、生气所成我、现识所成我、认识所成我、妙乐所成我”,也即是依我的层次,由形躯的我、生物的我、经验的我、主体的我、而至最高的我。佛教的犊子部综合一切法为五藏:“过去法藏、未来法藏、现在法藏、无为法藏、不可说藏”,也即是有为法、无为法与不可说我三大类。此不可说我,非有为非无为、非常非无常,依此不可说我,成立轮回主体。其他学派,一切有部立假名(世俗)补特伽罗,说转部立胜义补特伽罗,分别说系立有分识,化地部立穷生死蕴。这些无非为说明业果百千劫不失,生死轮回永续的原理,但这种似我而非我的主张,与外道的神我说,又如何划清界限?解深密经说:“阿陀那识甚深细,一切种子如瀑流,我于凡愚不开演,恐彼分别执为我。”诚然,如我等愚痴的凡夫是难以领会、分别“阿陀那识”与神我,究竟是一、异、亦一亦异、非一非异?犊子部的不可说我,被其他部派批评为附佛法外道。在异说纷纭、教派林立的佛教界,缘起无我的圣教,无疑地,实为有志于“直其见、正其行”的佛弟子,必须念兹在兹,慎思明辨,切实遵行的纯正佛法。
无我的理趣,依杂阿含经的论证:“色无常,无常即苦,苦即非我;非我者亦非我所,如是观者名正观。如是受、想、行、识无常,无常即苦,苦即非我;非我者亦非我所,如是观者名真实观。”众生执我,当于色心构成的五蕴身上;离五蕴外而有我存在,不过是虚妄邪思的产物。且看五蕴之法是否有我:色是“无常”败坏之法,受想行识也是无常败坏之法;“无常故苦”,不但苦受为苦(苦苦),乐受也不免乐尽而苦来(坏苦),不苦不乐的结局还是逃不了苦的下场(行苦);“苦即非我”,因为我是主宰、自在义,自己能自主,又能支配一切,随心所欲,自由自在,这样的我,绝无苦的可能。事实生命是无常、苦迫,三苦八苦,无量诸苦袭击着我们,可见我是不存在的;我的实体既然无所有,归属于我的东西(我所)又在那里?所以说“非我者亦非我所”。
无我论,在如来圣教中,到底是方便说抑或为究竟说?真常大乘经论说佛性、如来藏,“我者即是如来藏义,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即是我义。”“如来诱进化众生故,初为众生说一切法修无我行。修无我时,灭除我见;灭我见已,入于泥洹。除世俗我,故说非我方便密教,然后为说如来之性,是名离世真实之我。”换言之,佛说无我法是方便,有我才是究竟真理。生死杂染法是无常、苦、不净、无我;清净涅槃是常、乐、我、净。印度佛教的变迁,由佛世的根本佛教,佛灭的部派佛教,初期大乘佛教,乃至后期大乘佛教,真常唯心的思想已融合梵我论,难怪要说无我为不究竟了。
在佛教根本圣典记载,有普行沙门请示世尊:有我否?无我否?世尊默然不答。侍者阿难百思不解,于普行沙门离开后白佛言:何故世尊于有我无我之疑,不予回答?佛告阿难:若答言“有我”,则与常住论者同流;若答言“无我”,又恐彼落于断灭见。有人据此经文而主张:佛陀不是彻底无我论者。其实,这是佛陀无言之秘,主要因为问者本其自性见,于缘起义不信不解,如为说有、说无,无异肯定其自性有与自性无的邪见,加深其二边的戏论。佛陀拒答所问,使他自我反省,觉察所见的错误,迷途知返,契入于缘起空寂的深义。
中观论颂言:“诸佛或说我,或说于无我,诸法实相中,无我无非我。”当知此处的“诸法实相”,是约理智一如的现证说。依缘起幻有,安立假名我;依缘起自性空,说无我之教。依世俗谛说善恶、邪正、凡圣、有我、无我、生死、涅槃;于胜义谛中,则一法不立,有我无我皆不可说。生死如幻如化,涅槃如幻如化,如有一法胜于涅槃,也是如幻如化。真俗有无应善巧分别:“般若将入毕竟空,绝诸戏论;方便将出毕竟空,严土熟生。”佛陀说空、说无我,旨在破邪显正,破斥凡夫外道的神我、真我,对治凡情无始以来,习以成性的妄执,通达缘起无我的真理。破邪即是显正,我执既破,空性即显现;不是破邪后,另有一正可显,空无我是了义的。“大圣说空法,为离诸见故”,如执有一实体的无我、空性,又是落于二边戏论。
永嘉大师证道歌:“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我想这两句法语,或可帮助我人对无我与轮回的了解。缘起现象,如幻如化,有生有灭;而追寻诸法最终实在,则无一法体可得。但所谓如幻、如梦,却也不同于龟毛兔角的虚无。睡梦中的梦境是假,而梦幻中所现的或惊恐、或喜乐的感受,在当时是千真万确。同理,缘起如幻,未见空理、未破无明的凡夫,生死轮回是不争的事实:我在天上享福,我在地狱受苦。如听闻正法后,一旦从睡梦中醒过来,才觉知这都是庸人自扰,无明造成的梦想妄见。佛说“有业有报,作者不可得。”基于世俗的范畴,立足于社会上,每个人的人格、意志、行为是不能抹煞的,不能因为空无我,而否定善恶行为的价值。因缘果报,自作自受,依蕴、处、界的缘起,安立假名我,以方便说明生死流转与涅槃还灭的现象。但愚痴的凡夫,妄执有常、一、实体的我,才起烦恼造生死业,于六道中轮回不已。我今依如来教,于五蕴和合的生命,正观无常、苦、无我,业尽情空,油尽灯灭,证入于涅槃。中论云:“虽空亦不断,虽有而不常,业果报不失,是名佛所说。”谨录此颂作本文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