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镜宙
虚云老和尚,或将是吾国禅宗史上,最后一位押阵大将。他的一生行业,海内外早已耳熟能详,无待再说。最近圆寂云居,噩耗传来,无问识与不识,莫不一致痛悼。各方友好,更迭来函,要我写几句有关老和尚的经过事迹。自惭业重,随侍日浅,所记未能及其万一。所望当世贤达,各就见闻,详加阐述,使此一代耆宿,嘉言懿行,永留世范,亦后死者应有之责也。
⑴ 老和尚所到之处,皆以兴修祖庭为职志。若鸡足山的祝圣寺,曲江的南华寺,乳源的云门寺,与夫最近云居山的真如寺等是。然当修好一寺,即急急觅人住持,然后肩负一袱,仍自行脚去也。故终其一生,未尝有一椽之私筑。
⑵ 老和尚一生,若坐若行,若与人接谈,总是双目视地三尺。即偶一举视,立即下垂,虽与人摄影亦然。古人所谓行亦禅,坐亦禅者是。
⑶ 老和尚夜行,无论月夜或黑夜,均不燃灯。或恐其年老有失,掌灯导前。老和尚必挥之去,谓有灯反碍其行。予私询之曰:“老和尚双目,是否夜间放光?”师不答。
⑷ 民国三十六年春,南华传戒,予往随喜,始获朝夕亲承謦欬。戒期圆满后,老和尚将去云门,指挥重建祖庭工事,留予襄助南华僧校。予要求同去云门,师曰:“云门吃的住的,都不及南华,恐你受不了这种苦。”予当时私自默忖道:我不是想出家么?为什么不乘此机会,先去练习出家人的生活?遂坚决要去。师云:“也好,如果住不惯,我当送你出来。”居云门三月,上海来电促回,始匆匆拜别,老和尚果伴送至韶关。其不妄言类如是。
⑸ 光复初期,路则到处坑陷,汽车燃料,惟有木柴,由韶关至乳源八十华里,须四至五个钟头始达。途间时有劫车之事,惟对老和尚,则敬礼有加,不敢稍犯,予至是始明白老和尚伴送之意。车头司机台,颠簸较弱,票价比普通亦稍昂。但老和尚每次往来,必与众僧杂坐车厢中。众虽苦劝,不听。老和尚躯干高昂,车敝路坏,头顶时与车顶相撞,致血流被面,勿顾。
⑹ 民国三十七年春,老和尚忽患恶性疟疾,高烧不退。云门地居乡僻,医药不便,迁延月余,仍未复原。时南华将放戒,一再遣人,请老和尚主戒,均以病辞。时有安徽马居士,少曾留学日本,历居要职,系师在家弟子,此次率妻女同受具戒。长沙张居士,湖南大学毕业,曾任财部稽核等职,三十未娶,亦受具戒。马、张二人,前来云门,长跪不起。老和尚鉴其诚,始勉允之。自云门至南华,一百二十华里,时当春雨,处处积潦,必须左右蛇行,方得前进。老和尚大病之后,体力未复,长途远征,疲劳万分,迨至马坝,即不能支。时已夜分,极思稍憩,问言:“此间有无僧寮?”众答曰:“无。”师坐地不复能起立。众欲以椅畀之行,不许。并嘱众前行。马坝至南华,约十八华里,直至午夜,始达寺门。先是,老和尚屡促予与众人先去南华。予察知其意,乃答言:“弟子愿侍老和尚同行。”师曰:“我之行期无定,汝病体未复,应先去休养。”予曰:“老和尚高龄,又当病后,理宜节劳,弟子当侍老和尚同去乳源乘车。”师曰:“常住无钱,汝宜先自速往。”予曰:“车费有限,弟子力能负荷,请不必以此为虑。”老和尚最后始曰:“凡一日步行可达之处,依律不许乘坐舟车。如予坐车,何以令众?”予曰:“老和尚体力衰弱,众所共见,仍以节劳为是。”师无语。次晨,不待众僧粥毕,已自负袱先行矣。
⑺ 一日晨,予与数僧,侍老和尚同去马坝候车至韶关。将发,临时以肩舆畀予行。遍觅老和尚不得,问之侍者,言已先行有时矣。予急乘舆前进,行至三里许,见老和尚以洋伞贯包袱,肩负而行。予急下舆,拜于道左,请老和尚登舆。答曰:“我脚力尚健,汝系病后,宜多节劳。”予曰:“老和尚徒步,弟子乘舆,天地间安有此理?”师曰:“我行脚已惯,汝不可与我比。”彼此谦让移时,无法解决。最后我请将包袱放在轿内,师亦不许。
⑻ 予以时局急变,请老和尚同去台湾暂避。师叹曰:“台湾我去过,男女杂居,有同尘俗。我去,说不好,不说又不好。”予曰:“香港何如?”师曰:“五十步与百步之间耳。”
⑼ 民国三十七年,南华春期放戒。马、张二居士,屡促予同受具。自维嬴弱,如不能持,反玷僧誉,故未敢与。又促予受菩萨戒,予曰:“菩萨发心,处处为人,吾亦未遑也。”二君请不已,始勉允之。当时所用,系《梵网经菩萨戒本》,内有数条,专为比丘菩萨僧受,居士应须回避。引礼师以予等跪久,命稍起休息。师不可。只得仍跪如前。迨老和尚迎请众圣毕,开始说戒,始命起去。岭南气候,农历四月,已极炎热,薄薄的夏布海青、夏布单裤,跪在高低不平的泥土上,为时约莫一小时又半(礼诵时不算在内)。而且必须竖起腰梗,稍现懈怠,引礼师就要说话。跪得两边膝盖,又酸又痛,不觉汗如雨下。
⑽ 老和尚每遇说戒时,语气沉重,声泪俱下,听者莫不动容。尝谓:“受戒容易守戒难,如能于千百人中,得一二持戒之人,正法即可久住,佛种即可不灭。”
⑾ 予侍老和尚日浅,老和尚从未对予显过神通。但据一绍兴余居士(忘其名)语予,抗战时期,渠在离韶关十余里处,经营煤矿,以受时局影响,周转失灵,约计须有二十万元,方可渡过难关。但韶关僻处粤北,既无健全的金融机构可以通融救急,即私人少数商贷,亦谈不到。且其所负,皆系工资居多,即倒闭破产,亦无法了结。筹思再三,惟有自杀,方可不了了之。因久闻南华名胜,在此生死边缘间,思欲一鼓余勇,亲去礼拜,以了宿愿,乃驾车前往。不意甫到山门,即有一僧迎前问曰:“居士是否姓余?”答言:“是。”僧云:“老和尚命予相接,请去方丈室少休。”遂随之行,一面私自忖道:我之来此,事前既未通知,老和尚何以得知我来?既抵丈室,老和尚即云:“我有现款二十万元,预为修建南华之用。世乱年荒,存此恐多不便,拟暂放尊处,以便随时取用。”遂取款付余。余赖此款,得济难关,与予言时,犹感激不尽。予语余君:“居士与虚公,必有宿世甚深因缘在,非今生偶然事也。”他如千余年之枯树,重发新枝。久竭之山泉,长流不息。皆为予所目睹者也。
⑿ 老和尚语予:“老年人参禅不宜,最好还是念佛。”云门每晚皆有坐香,亦殷殷以念佛相勖。其尤难能可贵者,南华重建工程落成,求一继任住持,久不可得,言下时以才难为叹。予曰:“有清定师,黄埔军校毕业,随军入川,始行剃度,从能海大师学密,为入室弟子。现方宏法上海,戒行均可。”老和尚急曰:“汝可约之来。”予曰:“恐定师不能舍其所学。”答曰:“无妨,南华偏殿甚多,只要不在主殿作密法即可。”予曰:“不得能大师许可,清师仍不能来。”嗣得清师复函,固以未得海大师命,未有结果。从这二件事来看,老和尚虚怀若谷,只要与宏法利生有益,绝无世人门户之见。其人格伟大处类如是。
⒀ 徐蚌会战,相继失利,乃决计来台。临行之日,老和尚亲送里许,站在高岗上,双目视予,兀立不去。予且行且回顾,向老和尚挥手,请其回寺。老和尚一如不见不闻,兀立注视如故。予不觉放声大哭!遂遥向老和尚叩头三拜,及至彼此不见人影时始已。老和尚其殆预知此为吾师、弟二人,今生最后之永别欤。到台以后,为老和尚安全计,仅通问一次,仍以不忘自己本分事相勖。老婆心切,其是之谓乎!乃者,师门厚恩,未报万一,而忽以寂灭闻,追维往事,不自知涕泪之滂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