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约食说,佛陀主张“日中一食”。增一阿含四十六、中阿含五十一内,有一个故事:“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告诸比丘:我恒一坐而食,身体轻健,气力强盛,汝等比丘,亦当一食。……尔时跋提婆罗白世尊言:我不堪任而一食。所以者何?气力弱劣。”结果跋提婆罗因不堪任“日中一食”,就隐匿了三个月不敢和佛陀见面。中阿含卷五十一,说佛游迦尸国时,也拿自己做范例,“告诸比丘,……应日一食”;结果“有二比丘,一名阿湿具,二名弗那婆修”的,都怀着抵触情绪,不能接受佛陀的意见。杂阿含卷四十二内,还说“波斯匿王,其体肥大”,就是向佛陀作一下礼,也感到“气息长喘”,“惭耻厌苦”;佛陀特为他唱出了一首偈颂,要他“每食知节量”,不要贪图口腹,太吃多了。波斯匿王当时很欢喜地接受了佛陀的意见,并要一个名叫御多罗的少年,在他每次进食时,唱诵佛陀为他歌唱出来的偈颂,实行食物定量制,居然也“渐至后时,身体佣细”不再肥大得气喘发愁了。
最后应该讲到住了,佛陀主张“树下宿”“露地坐”“冢间坐”的。根据四阿含里的材料,佛陀个人虽说在这些地方住宿的时间不多,但亦约有百处以上是说佛陀住在所谓“叶屋”里的。又中阿含卷六,给孤独长者说他自己当初想在舍卫国购买地皮,来建筑屋宇供养佛陀时,舍利弗为佛陀提出的条件,也只是希望“昼不喧闹,夜则寂静,无有蚊蝱,亦无蝇蚤,不寒不热”;并没有希望做到怎样堂皇富丽。增一阿含卷二十说“佛在阿罗毘祠侧,尔时极为盛寒,树木凋落,……手阿罗婆长者子……白世尊言:不审宿宵之中,得善眠乎?世尊告曰:如是童子,快善眠也。时长者子白佛:今盛寒日,万物凋落,然复世尊坐用草蓐,……极为单薄;云何世尊作如是说:我快得善眠?”从这些记叙里,我们还是可能肯定佛陀的住处,是朴质刻苦的。增一阿含卷四十五,佛陀过告诫比丘,如要“三昧成就,智慧成就,解脱成就,解脱见慧成就”,就应当先成就十一法。上面所说的粪扫衣、日中一食、树下宿等,皆是包括在这十一法以内的。佛陀弟子中,如尊者迦叶、尊者阿那律陀等,在日常物质生活方面,都是能坚决贯彻这种精神的;因此也特别获得了佛陀的欢喜赞叹。甚至有一次,佛陀特别分“半座”给与迦叶,示以特殊的光荣。所以佛陀住世时,一般地说,出家两众弟子,在日常物质生活上,大都还是能耐得住淡泊的。
那么佛陀为什么要强调这种淡泊刻苦的生活呢?一般地说:当然是为了“专精道业”,不能把心志沉溺在物质的享受上,使之浪费时间、金钱和精力。但是,除了这,我认为还有两个比较主要的原因:一是当时社会的经济生活艰苦。如长阿含卷二说,佛在跋祇国游化时,因为“彼土谷贵饥馑,乞求难得。”不能不将常随的比丘众遣散到其它的国度里去。增一阿含卷四十三说,有一次,因为“舍卫城谷米涌贵,乞求叵得,”随侍佛陀的一些弟子,竟自动地集合普会讲堂,讨论对策,有主张到摩竭陀国去,有主张到拘留沙国去,也有主张到拘深婆罗捺城去的。意见纷歧,乱哄哄地搅做一团。杂阿含卷三十二说,佛在摩竭提国游化时,有一个名叫刀师氏的聚落主,竟责难佛陀说:“今云何于饥馑世,游行人间,将诸大众千二百五十,……从城至城,从村至村,损费世间,如大雨雹!?雨已,乃是减损,非增益也!”杂阿含卷四十一,更说“尊者阿难,住王舍城耆阇崛山中,世尊涅槃未久,时世饥馑,乞食难得,”不能不率众转移到南天竺去,当时就有三十个靑少年比丘,因此而“舍戒还俗”了。二是佛陀在思想上深刻地体会到劳动人民的辛苦,如在增一阿含卷六内唤醒弟子们说“受人供养,甚为不易;”情感所激,就不容不主张淡泊刻苦的生活了。因此我想佛法传入中国时,由于中国当时的社会情况,毕竟与佛陀住世时的印度不同;故佛法传入中国后,一般出家比丘,都不能实践印度的乞食制;到了唐朝,一些昂头天外,牢笼不住的禅宗大师,更别开生面,多数欢喜在水边林下,犂云锄月,使佛法与自己活生生的劳动打成一片,向石头土块里演唱宗乘,接引来学。这就不能不说没有它的客覌原因了。
佛陀虽强调淡泊刻苦的生活,但在四阿含里却又有很多的地方,极力排斥当时所谓“苦行外道”。苦行外道,是以苦行自负的,直认苦行为“道”,或认苦行为证道的唯一途径的。佛陀主张淡泊刻苦的生活,主要是在减轻当时人民的负担,并借此来消磨自己贪嗔痴慢的习气,在自己本分上是应该这样做的,丝毫没有使个人可能“自负”的地方。如在中阿含卷二十一内,佛陀就恳切地向弟子们说:或有一人着粪扫衣,……余者不然,……故自贵贱他。”这就不能算一个眞正学习佛法的人了;“或有一人常行乞食,……或复一食,过中不饮浆,余者不然,故自贵贱他。”这就不能算一个眞正学习佛法的人了;“或有一人,……或止露地,或处冢间,……余者不然,……故自贵贱他。”这就不能算一个眞正学习佛法的人了。淡泊刻苦的生活,固然是佛陀所倡导的;但假使弟子们认为自己能实践这种生活,就自负不凡,认为自己能行人之所不能行,忍人之所不能忍,因而在思想上造成“自贵贱他”的趋势,这就与佛陀原意大相违反,不能不痛加申斥,说这样做,就不能算作一个眞正学习佛法的人了。
在当时,佛陀能贯彻自己的这种主张吗?根据许多材料,可以毫不隐讳的答复,佛陀是不能贯彻的。如中阿含卷十三说“世尊迥顾告曰:阿难,汝取金镂织成衣来,我今欲与弥勒比丘。”杂阿含卷四十一说:“世尊告摩诃迦叶言:汝今已老,年耆根熟,粪扫衣重,我衣轻好”力劝尊者迦叶改着自己的轻好衣,不要再着粪扫衣了。至于饮食,在四阿含里记叙的,当佛陀来接受在家信众供养时,绝大多数都是异常丰美,几于触处可见。又如当时佛陀所住的祇树给孤独园、竹林加兰哆园、庵婆婆梨园等地方,不但风景优秀,就是房屋也是十分漂亮的。——这些不都是佛陀不能贯彻自己主张的好证明么?
佛陀为什么不能贯彻自己的主张?为什么使自己陷于矛盾?我认为:当时佛陀及其弟子的日常物质生活,全都是在家佛敎信众供养的;信众既然根据个人经济情况或者感情上的信仰程度不同,把衣食住等都预先准备好了,假如没有特殊原因,佛陀也只好不加简择,遇啥吃啥,遇啥穿啥,不容再麻烦人家了。另外佛陀虽强调淡泊刻苦的生活,但在自己的思想认识上,覚得还有比这更高贵的东西;为了使信众能接近、享有这更高贵的东西,在淡泊刻苦的生活方面,非要打些折扣不可。譬如说,比丘积蓄多余的衣服,佛陀原来是不许可的。为什么?“若蓄衣便增长恶不善法衰退善法者,如是衣我说不得蓄;……若蓄衣便增长善法,衰退恶不善者,如是衣我说得蓄。如衣,饮食、床榻、村邑,亦复如是。”善法最适当的注脚,就是利益安乐众生的事业。衣,应不应蓄?应该从增长利益安乐众生的事业上去考虑问题,不能死执成法,把自己变成一个敎条主义者。不过这样做,在没有获得“最上慧覌法”的比丘,是不十分容易搞得通的。
佛陀在物质享受上,虽强调淡泊节省;但对于日常穿衣吃饭这些琐事,却又十分认眞,一点都不肯马虎。例如着衣,佛陀在质料上,固然十分朴素,但却十分整洁。衣服穿在身上,不长不短,恰好合身;既不紧紧地箍在身上,也不是空荡荡地显得宽大无边。佛陀在增一阿含卷二十四内,说“沙门出家,有五毁辱之法。”一是发长,二是指甲长,三是“衣裳垢圿”。至于佛陀食与住的情况,在优多罗口头和许多经文里也有很好的描述。
澡浴,也是佛陀一种特殊的嗜好。长阿含卷三说佛陀在涅槃前,还和许多弟子到拘孙河洗了一次澡。增一阿含卷二十八内,佛陀向弟子们提倡建筑浴室。说有了浴室,对人民有很多好处,一、除风湿。二、治疗一切与之相适应的疾病。三、除垢污。四、使身体轻便。五、使身体肥白。不但提倡建筑浴室,在同卷经文内,还提倡,“施人杨枝”。因为在佛陀时代,根本谈不上今天所使用的牙刷牙膏,只好敎人折取细嫩杨枝,截为段段,将一端用齿嚼绒了,即用以揩齿,名曰齿木。佛陀说用杨枝揩齿,不但可使口腔不臭,还能帮助消化和减轻眼内的火热,因之赞叹施人杨枝,也是有功德的。
佛陀对环境的淸洁卫生,也是十分重视的。中阿含卷八说:佛陀在鞞舍离时,有一天,望见天色晴明,将许多东西抱出,抖了,抹了,放在太阳里晒;不料后来天气渐变,黑云蔽日,眼看要下雨了,佛陀又赶忙将东西抖了,抹了,抱到房内去;可是收拾好了,雨还没有落下来,佛陀又赶忙拖着一柄扫帚,将自己弄脏的地面,扫得干干净净的。增一阿含卷二十五说:佛陀告诉弟子,在扫地时,应先辨别风向,好好将灰屑扫聚一处,畚了出去;还要仔细检视,看地面扫干净了没有?不然,到处都是灰,甚至粗心大意,地面还留积一些讨厌的灰屑,这是不能成就扫地功德的。若扫塔内,先应洒水;遇有瓦砾,要捡出去,凸凹不平的地方,也要动手修治,使之平整。
佛在把侍护病者,看望病者,认为是“施中最上,无过是施。”因此在出家弟子中,像尊者婆耆舍、叵求那、跋迦叶、均头,甚至是一个年少的新学比丘病了,佛陀都亲自前往探视慰问,并且发动一些比丘前往慰问,又随时向其它的比丘探询病者的情况。不但对出家比丘,就是许多在家信众病了,佛陀也非常关切他们,常常亲身前往探视慰问。增一阿含卷二十四内,佛陀告诉病者,应该注意下面五项事体:一、愼重选择饮食的质料;二、不要随时滥喝滥吃;三、要信任医药;四、设法排遣自己的忧愁和瞋恚,常使精神上保持宁静和愉快;五、对侍护自己的人,要体贴,不要闹脾气。同时佛陀告诉侍护病者的人,也要注意五项事体:一、要具有医药常识;二、善于言谈,常向病人温慰宽解;三、不要贪睡,对于病人,最好能做到先起后卧;四、要细心耐烦,不能贪图病人的饮食;五、能方便为病人说法。佛陀逝世已经有二千多年了,不但这种深切同情病人的心思,値得我们作弟子的学习;就是所提出来的“养病”“侍护病人”的方法,也还是具有极大的现实意味。
佛陀晚年,常感背脊痛,经内有很多地方,都提到这事。增一阿含经卷二十七、杂阿含经卷四十四内,还载有这样一个大同小异的故事:“佛在拘莎罗人间游行,至浮梨聚落,住天作婆罗门庵罗园中,尊者优婆摩为侍者。尔时世尊患背痛”,告诉了优婆摩;优婆摩跑到天作婆罗门的住宅内,恰好碰见他在理发,优婆摩将这消息告诉了他;天作赶忙“以满钵酥,一瓶油,一瓶石蜜,使人担持,并持暖水,随尊者优婆摩诣世尊所,以涂其体,暖水洗之,酥蜜作饮;世尊背疚即得安隐”。就是佛陀将要在双林入灭的时候,还在向弟子们诉说自己的背痛。
中阿含经卷十九说:“一时佛游舍卫国,在胜林给孤独园,尔时尊者阿那律陀,……住娑罗逻岩山中。”距离给孤独园不远。“尊者阿那律陀,过夜平旦,着衣持钵,入舍卫乞食,……见尊者阿难亦行乞食。见已,语曰:贤者阿难,当知我三衣粗素坏尽,贤者今可请诸比丘为我作衣?”……“于是世尊见尊者阿难,手执户钥,遍诣房房;见已,问曰:阿难,汝以何事手执户钥,遍诣房房?尊者阿难白曰:世尊,我今请诸比丘,为尊者阿那律陀作衣。世尊告曰:阿难,汝何以故不请如来?”阿难随即乘势合掌向佛:“唯愿世尊往诣娑罗逻岩山中,为尊者阿那律陀作衣。”佛陀率领阿难及诸比丘到了山里后,“大目犍连,亦在众中,于是世尊告曰:目犍连,我能为阿那律陀舒张衣裁,割截连缀而缝合之。”目犍连赶忙说:世尊,先请您裁好以后,还是让我们大家来连缀缝合吧。世尊很高兴地将布舒张,量裁好了,分别交给大家连缀缝合;眼见快要缝合好了,才喊着阿那律陀说:你应该感谢大家,为大家说说迦絺那法;我现在覚得有些腰痛,要休息一下了。增一阿含经卷三十一说:尊者阿那律因双目失明,在摸着缝补衲衣时,自己不能穿针,于是就纵声喊道:有发心修福的么?请快快来帮我穿针。佛陀就抢上前去替他将针穿好了。阿那律说:世尊,您怎么来了呢?我是喊世同发心修福的人呀,难道世尊的福报还没有满足么?佛陀笑向阿那律道:将护众生,在众生面前修福,我是尽未来际都不会感到满足的。应知将护众生,在众生面前,毫不疲厌地修福。这是佛佛相授,祖祖相承的不二法门,也是佛法能够久住世间的眞髓。假定舍却了这点灵丹妙药,眼见佛敎就只有“变质”和“灭亡”,这是我们佛弟子应该加倍警惕的。
佛陀不但对自己的弟子,无论对任何人,除了坚持眞理外,都是诚恳、亲切、慈霭、谦谨的。个别的故事,暂置不谈。即如用“共相问讯”“面相慰劳”的词句,来描写非佛敎徒与佛陀会见的情景。在四阿含经里,可能亦在百处以上。如“相”“共相”,这都决不是单方面的动作,足见佛陀平日在思想上不仅尊重自己,也是非常尊重别人的。
佛陀日常说法,多喜以“戒”“施”并提,所谓“戒论施论”的词句,仅在中阿含经内,恐亦不下五十处。据我体会,戒的精神,主要是不侵损他人的权利和生命;施的精神,主要是还要进一步去帮助人家。如通常说施有三种:一、财施,就是要用自己的财物和体力脑力〔即所谓“内财”。)去帮助人家,使之得以减轻苦恼,增加快乐;二、法施,主要是启发别人的智慧,使之能发现眞理,坚持眞理;三、无畏施,是要使人民脱离怖畏,不感受任何恶势力的威胁与侵袭。根据今天世界的情况来说,戒与施的精神,还是非常迫切需要的。
我并不否认佛陀广大深妙不可思议的境界,但我认为佛陀是人的升华,是由人的本位进修而成功的。假如在人的基础上,做得不太牢实,那是很危险的,是不可能上升而成为圣者的。因之我在辑录佛陀日常生活时,都是从人的角度出发的,可能易知易行的。那些广大深妙不可思议的境界,是平地上的楼阁。我们目前最需要的,还是牢实的地,因之那些广大深妙不可思议的境界,我都从略了。
佛陀的法身,是常住不灭的;佛陀的智慧功德,存活在广大的人民心里;只要我们作弟子的,能够掌握佛陀日常生活的精神,用以作为自己光辉的榜样,亦步亦趋,不屈不退,佛敎是会发出更强烈更绚烂的异彩而永耀于人寰的。
(中国佛教文化信息中心提供 文/《现代佛学》明眞/本文有节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