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许愿和还愿中长途跋涉,上山下山。如同那一年的荡子,不知归期。
那一年,我违拗了父母的意愿,坚定不移地要上山。
他们找出了种种理由,说路上不安全,经常翻车,车匪路霸也多。再说,你去庙里住是为什么呢?我咬着牙不说话。最后他们终于松动了。院里来了郑州的客人,要去五台山玩,我跟父亲说,我搭院里的车上山,这样安全了吧?父亲同意了。妈妈却追出来说,那你回来呢?回来怎么办?我不跟她讲话。自从我遭到她的打击后,我们之间冰山逶迤。
我上山,就没想过回来。我只知道现在我想做的是什么,非常确定,但后面的事情,我不做任何打算。
这一车人,都是搞核工业的,他们和我父母有着同样的精神气质,踏实稳重,谈笑风生。在他们的笑容和白发里似乎找不到怨恨,看不出他们心里的事,也看不见他们眼里的泪,对信仰陌生。只有游客,对万事好奇。
秋阳哥哥把我送到集福寺。嫂子的妈妈在这里出家。他跟我说,我带郑州人在五台玩三天,如果三天以后,你想回家了,就跟车一起走。
嫂子的妈妈、姨妈挤在一张炕上。她们的对门住着一位更老的比丘尼。姨妈还裹着小脚,据说很年轻的时候就出家了。
我闷声不响地吃饭,磕头,帮着她们打扫。
姨妈领我去普寿寺客堂。客堂的师父安排我住在一个小屋里。小屋已经有三位女居士。两个年纪大的,一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她们对我很友善,说赶紧脱了衣服上炕上暖和暖和,是东北口音,一家子——母亲、小姨和妹妹。她们来看在这里出家的姐姐。
我睡下了,脸朝着墙。她们不时进进出出,很小声地说话。墙上投下秀美的影子,我忍不住偷偷转身去看。在被角的边缘,我看见了那一对窃窃私语的姐妹。她们长得那么美,眉目神似,巧笑嫣然。姐姐也不过18岁吧,甚或更小些?很浓重的眉,脸上有淡淡的红晕,光着头。光头的女孩竟可以这样好看的。我屏着呼吸,生怕惊扰了这一刻的记忆。
我第二次见到这个姐姐是在五观堂。她做行堂,提着和她身材不相称的桶,给大家舀汤。那桶很重,她奋力地捧着,却有淡淡的欢喜。走到人前,她微笑地看你的眼睛,舀一勺汤再看你,你若觉得合适,她便给你送到碗里。她该比我还小个一两岁吧,但为什么我看着她,却想掉泪?那种感觉像妈妈——当然不是正和我冷战的那个妈妈——那是一种超乎年龄和角色的慈祥。她似乎在对一个荡子轻轻地探问:儿食乎?儿寒乎?我望着她,痴痴地想,若我是孤儿,可会疯认母亲?
后来又来了一个女孩。大同的。客堂师父安排我们住到另一间房去。她们俩玩得好,我却无话。那时候是夏天,有结夏安居,有盂兰盆节,我和她们一起去给法会帮工。和普寿寺的小尼姑们一起去听经。
在大显通寺的空地上,居士们和游客们大声喧哗,普寿寺的女尼们穿过潮水般的人群,青衣,草帽,黄色的背包,如轻风的步履,会场竟然在瞬间安静下来。俗人们看见了至美至静的这一幕,张口结舌。那个时候,我真恨自己不能加入这行列,只能顶着万千烦恼丝,隔岸气结。大法会开始后,上千人一起赶斋。我们三个人,蹲在地上不知道洗了多少个碗,感觉这辈子的碗都在那个中午洗完了。轮到我们吃饭了,我站起身来,腿一阵阵发麻,眼前顿时黑了。许多生以前,我在哪里站着?也这样怔忪?也这样茫然?
她们却吃得香。我的饭,和着眼泪吃。
早上,我起不来。衣衫不整地去上早课,又跪不久。偷懒坐在自己的脚上,被执事的师父沉默地看,脸发烧,又跪直。晚上,我睡不着,想着种种的不甘。我要证明我自己!我要向不公平的命运宣战!妈妈却转诉别人的话,你和命运开仗,如卵击石。我恨这个别人。我恨这个转诉的人。我更恨命运。
我辗转反侧的时候,她们在疲累里睡得香甜。
你出家吗?她们俩都问我。我摇头。她们笑,笑容都出奇地相似,似乎有一点意料之中的味道。
你们呢?她们相视一笑。很默契。
我明白了。我在安宁的她们面前,又成了异类。在富贵人前,我是穷困的异类;在顺遂人前,我是苦难的异类;而在已找到归宿的人前,我成为奔波的异类。
你出家吗?嫂子的妈妈问我。我默然。她却安慰我说,没关系没关系,不出家做个好护法,一样不辜负佛恩。
在客堂,我要道别了。终于见到了一直无缘谋面的如瑞师父。她却跟我说,如果这些心愿都不能放下,先去实现心愿吧。去吧。唯独记住,管好自己,一路念佛。我离开了。记住了如师父的话。遭遇匪徒,却一路平安。
这些年里,姨妈圆寂了,嫂子的妈妈当了住持,两个女孩子已出家多年,普寿寺也建设起来,成为闻名遐迩的大寺院。而我当年的心愿实现了,新的心愿又不断地衍生出来,我在许愿和
还愿中长途跋涉,上山下山。如同那一年的荡子,不知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