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论是佛教的核心理论,也可以说是佛法的总纲。但是佛教各宗所侧重讲的缘起论则有几种之多,中道缘起论是大乘佛教中观宗的理论学说。所谓中道缘起,是以否定各种两极对立性的观念,用不偏不倚的观点阐释宇宙存在的万相的缘起,显明诸法实相。在其内容上它包括受用缘起、八下缘起、以及缘起性空等。
一、受用缘起基本思想
大乘佛教中观宗祖师龙树菩萨阐扬受用缘起观,是为了破斥执有与执空的两极主张,尤其是着重破斥小乘佛教执有的主张,是从认识的维度立说的。小乘佛教认为,蕴、处、界三科都是主分下外乎色、受、想、行、识五种成份,即所谓五蕴集成的,是没有真实实体的。那种执色、执心等以为实在的我体,由此产生我的观念,形成我执,同时,小乘佛教说一切有部又从否定人我出发,承认五蕴的实有,并导致得出构成事物的一切成份都有自性的观念。与此不同,大乘佛教方广部则认为因缘集合而生的万有之相都是空的,下实在的,一切都是虚无。这种观念被中观宗称为“恶取恶”,即所谓“方广道人恶取空”。龙树菩萨反对上述两种极端观念,认为缘起不是单纯说有或说无,而是有无的统一,提倡中道观。他从认识的维度,强调人类的认识是从感性开始,而感觉无非是由内根与外境的相互作用而产生的,内根与外境两者都是自性空的,即认识能力的器官与被认识的对象都是自性空的。这也就是受用缘起的基本思想。
受用缘起论是根据对宇宙万物的三类区别——五蕴、十二处、十八界三科,指出三科中的内根是能取,即能受用;外境是所取,即所受用。从蕴、处、界这些缘起现象看,是以能受用和所受用为根本的,也就是说,主观方面和客观方面发生受用的交涉,主客观交织而成人生现象和其他万事万物,由此而称为受用缘起。
三科中最能体现受用缘起的特征是五蕴。五蕴以色蕴开头,识蕴终结,即以客观一边和主观一边为首尾,主客观两边交涉发生作用是中间受(感受)想(理性活动)和行(意志活动)三蕴。五蕴中识和色的接触首先发生感觉、感受,由此由受到想,从想到行,依次展开。也就是说,受、即领受客观的作用,将客观所生的印象结合主观需要,依照生活上的要求,就会产生出苦、乐和不苦不乐三种感受,并形成喜欢或厌恶的心理,这样就决定了以后思想和行为的总趋向。从五蕴的因果关系来看,客观影响于主观,决定了人类对事物都随着好恶的心理支配着行为,这种实际行动又势必会影响乃至改变对象。由此也可见,人类的心思,行为离不开受的指导,五蕴现象可以归抄受用缘起之内。
十二处、十八界也是如此。如十二处的眼、耳、鼻、舌、身、意六根,相应地各别摄取它们的境界,成为色、声、香、味、触、法六境。六根与六境交涉就会产生好恶的反应,从而摄取客观的一切来丰富自己的生活,并反作用于客观,影响和变革客观现象。
从现代哲学维度来看,受用缘起论是着眼于客观环境对于人生趋向的作用,从主客观交织的因果关系来分析,观察人生现象的。由于以人生为中心扩大到宇宙的一切现象,也就把宇宙的一切现象看成是相互依持,相互作用而存在的。这就包含了极其丰富的辩证法观念。受用缘起论的辩证观念是佛教修为的理论根据,也是通向彻底地中观见的一个环节。
二、八不缘起的基本思想
龙树大士为了进一步阐释一切法自性空的道理,还提出八不中道缘起说,对佛教内部和外部各派在现象的因果关系问题上存在的观点进行全面破斥。部派佛教偏于讲生灭,主张事物由于因缘和合而生,由于因缘和合而灭,即有实在的生,也有实在的灭。正统婆罗门坚持常见,强调我常住不变,灵魂不灭,而顺世论则讲断见,认为虽然宇宙不断灭,但是人生,人的生命是要断灭的,没有灵魂,我可以不受果报。也就是认为法无因而生的。数论持一见,认为法是从自体中产生的,因为原因已经存在于结果之中,因中有果,果从因转化而来,因果是一。胜论则相反,认为异见为是,因与果在性质是异,果是许多因积累起来才有的,因中无果。再是,来见、来、是说因由外来,如认为人从自在天变生出来,即从自在天来,也就是上帝造人说。出见、出、是说因由自出,就是说因是自有的,因不在外而在自身,由于人自身有前因存在,必然产生相应的后果,这是宿命的观点。龙树大士认为,从因果关系上说有无,能推论出生灭、常断、一异、来去等现象,这都是从时空上因果相望而说的,而真正的缘起说是对这八个方面都不能执着。其中最重要的是不能执着“生灭一见。龙树大士认为,通常讲因缘集合而生,因缘散离而灭,容易误解为有实在的生和灭,而这是不符合缘起义的,缘起说是讲没有实在的生灭,认为必须首先否定生灭才能显示出缘起说的真正本义。由否定生灭,进而否定常断、一异、来去,即所谓克服八种偏见,离开八个极端,就是八不缘起,也曰八不中道或八不中观。
龙树大士在(中观论》中讲:“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去)。能说是因缘,善灭诸戏论。我稽首礼佛,诸说中第一。”生灭、常断、一异、来去是描述一切存在的四对范畴,龙树大士用四对相反谓词来显示一切事物都无自性的道理。八不的具体含义是:
㈠不生。小乘佛教说一切有部认为,四缘实有,由四缘生一切法。在龙树大士看来,四缘当体也是从缘而生,依次推论,其他的缘仍须缘生,并不存在第一因,始因。一切法都须缘生,而非自生,也不从他生,《中观论》云“诸法不自生,亦不从他生,不共不无因,是故知无生。”一切法既非自因生,也非他因生、又非共因生,还非无因生,总之,是没有实有的自性之生,所以是不生、无生。如谷是从无始即很久远的时间展转相续而来,绝不是随时有新谷种从无生有,所以是不生、无生。
㈡不减。不生应灭,但不灭。如从前的谷类既展转相续,直至于今,可见原来的种属并没有消失,所以又是不灭。在龙树大士看来,缘生和不生并不矛盾,正因为是缘生,所以是不生。缘生就是无自性的生,没有独立自体的生。以下不灭、不断,乃至不来不去,都是立论于缘生无自性的根本观点的。
㈢不常。常、恒常。不灭应常,但不常。如谷种发芽、生茎、长叶、结果,种子不断变形,各不相同,所以是不常。
㈣不断。断,中断。不常应断,但不断。如谷长芽是依种发芽,由芽而有茎,进而有叶、果、相互联系,相续不断,所以又是不断。
㈤不一。一、同、同一,指因果是一。不断应是一,但不一。万有并不同一,如谷种和芽就有区别,谷不是芽,芽不是谷,所以是不一。
㈥不异。异,不同,指因果是异。不一应是异,但不异。万有不异,如谷长出的,称谷芽、谷茎、谷叶,同属谷类,不能称为树芽、树茎、树叶,并不与其他相杂,所以又是不异。
㈦不来。不异应来,但不来。万有不来,如谷子中芽无所从来,如果说有来,芽应由其他地方从外而来,如鸟飞来,在树上栖息。谷芽是由谷变的,所以是不来。
㈧不去。不来应去,但不去。如有去,应如蛇从洞穴中爬出去,见到芽从谷出,但并不见谷种出去长芽,所以又是不去。
龙树大士这一套正反双向否定的理论和方法,具有极为深刻的辩证法思想;肯定一切事物都是相对的,并从普遍的相对性中看到了否定的作用:直觉到事物都是具有对立双方,并揭示了一切法的现象只有从与另一现象的对比中,才能探求此现象的性质,龙树大士的中观辩证法是一种亲证体认的现量辩证法,一切法无自性,是一切法的共相,而这共相并不是抽象的共相,是具体的呈现,被中观所证。八不缘起就是对法的表相因果关系的本性揭示,它即是逻辑思辩又是亲证现量。
三、性空与缘起
龙树大士阐释业感缘起说,认为人的内根与外境,即能取与所取两方面都是自性空的。他在阐释八不缘起说时,也从一切现象自性空的维度出发,扫除生、灭、常、断、一、异、来、去八种偏执,以显示不偏不倚的中道。他还进一步在业感缘起和八不缘起的基础上,阐发性空缘起的理论。“空”是梵语su^nya(舜若)的意译,是指一切法都没有常住不变的、独立永恒的实体,是一种否定性的抽象,一种肯定性的绝对,是不可用语言描述和概念认识的存在。空是佛教各宗普遍应用的基本范畴,其含义相应复杂,具体的类别很多,如有二空、三空、乃至十八空、二十空之说,佛教各宗对空,对如何是空的论证,诠解也不尽相同。如小乘佛教说一切有部用“分析空”的方法论空,把事物分成若干要素,说明事物的生减变化,进而论证事物的不实在,他们所说的空就是不实在。大乘方广部认为,空就是虚无,就是零。后来的大乘有宗从心识变现万有,即一切唯识所现的基本观点出发,论证万有并非实有。龙树大士中观宗采用“当体空”的方法,以为无需经过分解,现象自身即是空的,这也就是从因缘法自身讲空,“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这个空就是缘起性空。所谓性空,不是虚无,不是没有,不是不存在,而是对独立实在性的否定,即无自性、自性空。自性空是肯定假有的现象(幻有)是有的,是存在的,性空幻有同时并存。“自性”是佛教哲学的重要范畴。大乘佛教中观宗讲的性与相,属于同一范畴,相是事物的特征,性是事物的较根本、稳定的特征,二者并无根本差异。只是后来性的含义才延伸为本质、本体,如说法身常住、真如佛性,这已不是中观宗的说法了。《中观论》对自性作了这样的界论:“众缘中有性,是事则不然,性从众缘出,即名为作法,性若是作者l云何有此义?性名为无作,不待异法成。一自性是自己作、自己成、自己有的意思,是不从缘起的(独立的)、不变化的(永恒的),因而也是绝对的实有本性。无自性就是普遍的相对性,没有质的规定性,没有独立、永恒的实有本性。龙树大士认为,缘起和自性是逻辑上的反对关系,是不相容的。自性是不依赖缘起的,缘起就是无自性。宇宙间一切法无不是缘起的,所以都是无自性的。也就是说,因缘所生就等于不真实,龙树大士讲的目性空,也称为“毕竟空”,毕竟空就是一切法不可得,一切法如幻,毕竟不可执,这种毕竟空相也就是实相般若。
后来,中观宗的论师月称发展了龙树的无自性说,把缘起性空论引申为性空缘起论,认为正是因为无自性才可以说是缘起,也就是说,虽然一切法是性空,但是缘起是有的。
龙树大士之所以重视讲空,是为了揭示受用缘起和八不缘起的实相,显示所谓佛教真理,同时认为只有讲空才能有各种方便施设,即假名,如三宝、四谛等,从而有助于软化有情,普度众生。
龙树大士认为,对于因缘和合的一切法,认识到它是空以后,还要认识到它是假名。假名是与概念相联系的,某类概念是与空联系着的概念,就是恰如其分的假名,是合乎中观的。龙树根据《摩诃般若波罗密经》全经的中心《三假品》的理论,认为般若经的整个精神就是以假成空,由假显空。也就是以二二假”构成空观。“三假”是法假、受假和名假。一般人以为一切法是实在的,其实是假名(概念)而已。这从概念发展三个阶段来看,首先是法假,即一切法都是由因缘集合而成,这些构成法的因素就是假有的:其次是受假,受是对法有所取,即一类事物的因素结合成为某类事物,如五蕴和合而构成为人,人就是概念,是假有的:最后是名假,如人进而集合为军队、工匠等等,也是概念,也是假有的。法受名三者都是假有,概念不是实在的,是虚假的,是假名。龙树大士认为,如能了解到对一切法的认识都是依据假名,并无实在自性,就可以了解空,认识空性。
四、中土学者对中道缘起论的发展
龙树一系中道缘起学说,随着般若类经典的陆续传入,而在中土日益产生深刻的影响。最早系统地介绍龙树中观学的罗什,就强调以中观的方法来解释一切缘起现象的实相,他说“佛法有两种,一者有,二者空。若常在有,则累于想着;若常观空,则舍于善本。若空有迭用,则不设二过,犹日月代用,万物以成。”强调既要看到有,又要看到空,不要执着空有两边,以合乎中道。罗什的着名弟子僧肇大师从不真的维度来解说空,着《不真空论),阐扬不真故空,不真即空的观点。为什么说一切法都是不真哪?为什么说一切法的不真就是性空哪?僧肇大师从三个方面论证不真的含义:㈡不异为不真。僧肇大师说“万象虽象而非象。”事物从表面上看虽然千差万别,实际上都没有独立的本性,都是性空的,无所谓差别,事物的差别是人的主观给与上去的。既然万物自身都没有差别,那就是不真实的。㈡自虚为不真。僧肇大师认为,从空观的观点来看,万物本来没有差异,因为本来就是自性空寂的。他说“即万物之自虚,不假虚而虚物。”要认识到万物是自虚,万物本来就是虚幻的,并非人说虚幻才是虚幻的。又说“万物之自虚,岂待宰割以求通哉?”“宰割”指对法的分析,如小乘佛教“析色明空”,认为事物是由极微构成,只有经过分析,才能了解它是空无的:又如有的大乘派别把世界分割为有无两部分,然后去有存无,在虚幻的万物之外另找虚无的本体,这都是“宰割以求通”。僧肇大师认为这种经过分析而明空,是不懂得万物原本就是空的道理的。㈢假号为不真。僧肇大师引《放光般若经》说“诸法假号不真一,诸法即一切万有事物。意思是说,一切事物只是虚假的称号,不是真实的存在。又说“故知万物非真,假号久矣。”万物不是真实的,万物实际上从来就是人们给与的假的称号。在僧肇大师看来,人们用来区别万物差异的彼此之分,用来说明事物差异的各种分析和认识,统统都是假名,因此万物的本性是空的。
僧肇大师强调不真就是空,不真即空,二者是统一的。他说“欲言其有,有非真生:欲言其无,事象既形。象形不即无,非真非实有。然则不真空义显于兹矣。”这是说,有就是有事象而言,无是指无自性。事象不是无,但是不真,因为不真所以是空,不真就是空。僧肇大师明确地把不真和空统一起来,等同起来,是对中道缘起说的重要发挥。
不真即空,进一步说,空是真正存在的,是真实的,真实的空不是存在于万物之外而是存在于万物之中,是与万物相即而不相离的。僧肇大师引用《摩诃般若波罗密经》的文意说:
“故经云:甚奇世尊!不动真际,为诸法立处,非离真而立处,立处即真也。然则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
由此可见,关于空的道,并不远离事物,而是任何事物都有的,僧肇大师的不真即空义与触事而真义的思想对于后来的中国佛教哲学发展,尤其是对禅宗有着极为深远的影响。
佛教中观宗的中道缘起论,是中观哲学的真理观,若从现代哲学维度来评判,可以说是一种最为彻底的辩证法哲学,它克服了人类两极认识的格式,把终极真理作为现前体认的如量境界,成了一种逻辑先在性的普遍理性。仅此一点就可以堪称一门伟大的哲学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