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悟成佛是惠能南宗禅法的特有标志。惠能顿悟说的立论基础是人们当下的现实之心。所谓悟就是自心任运,自心般若智慧在念念无著中的自然显现,这就决定了“悟”必为顿悟,它就在人们当下一念之中得以实现,“不悟即是佛是众生,一念若悟,即众生是佛”。这种“顿悟”显然是不假渐修即能够达到的,因为起心有修本身就是“有念”,修行求悟更是一种执著,显然都是与“悟”背道而驰的。顿悟不假渐修,融修于悟之中,顿悟顿修,顿修顿悟,这是惠能顿悟说的最大特点之一,也是与神秀北宗基于“清净心”提出的“时时勤拂拭”而后“悟在须臾”的修行观的主要区别之一。
从历史上看,顿悟说并非惠能始创,但惠能的顿悟说,无论立论之基础还是顿悟之内涵,都独具特点和内容。首先,惠能的“顿悟”并非如传统佛教所主张的那种“渐修顿悟”。其次,惠能的“顿悟”也非两晋时般若学者所主张的立顿悟于“七地”的小顿悟。再次,惠能的“顿悟”与竺道生所提倡的“大顿悟”是有区别的,主要表现在:第一,竺道生所言之顿悟为理悟,是从理论上说明悟理必为顿;而惠能的顿悟是立足于当下无念之心,强调对自心自性的体悟心证,这种证悟又是无所得的。第二,竺道生的顿悟说虽然认为在十地以后可以一下子豁然大悟,但并没有否定十地的渐次修习,只是认为在十地以内无悟可言而已。也就是说,竺道生的顿悟说实际上并不废渐修,对于“十地四果”也是将其作为方便教法而加以肯定的,这与惠能顿悟顿修、融修于悟的顿悟说显然有很大的区别。惠能虽然有时也提到“顿修”,但那主要是为了破“渐修”。由于顿修的内容是“修无念法”,“行般若行”,因此,“顿修”实际上也就无“法”可修,无“行”可行。由于惠能把迷悟归之于当下的一念之心,融修于悟中,所谓顿悟顿修,顿修顿悟,实际上也就成为修而无修,以无修为修。
在强调顿悟的同时,惠能认为顿渐法只是因人之根机不同而立的假名施设。法无顿渐,顿渐在机,关键在于人自心有迷悟的不同。他说:“本来正教,无有顿渐,人性自有利钝,迷人渐修,悟人顿契。自识本心,自见本性,即无差别,所以立顿渐之假名。”这样,惠能一方面主张顿渐皆不立,另一方面又以自心的迷悟统摄了顿渐:“我此法门,从上已来,顿渐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由此可见,惠能的顿悟说并不是理论研究的结果而是宗教实践的需要。重体悟心证,将修与证统一于人们当下之心的“行”,从“识心见性”的实践上,而不是从教义法理的探究中提出并强调“顿悟”,这既体现了惠能南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禅法特色,也是惠能顿悟说的一个基本特点。
惠能顿悟说的独特之处还体现在悟与所悟的内涵上。在惠能以前,无论是小顿悟,还是大顿悟,说的都是悟理得意。例如,主小顿悟者立顿悟于七地,所悟者或为无生之理(如支道林等人),或为不二之理(如僧肇);主大顿悟的竺道生“称顿者,明理不可分,悟语极照;以不二之悟,符不分之理”。而惠能的顿悟并不是对“理”的证悟,而是自心内照,自性自悟。悟者,自心自性也,所悟者,亦为自心自性。因此,这种悟是不分能悟所悟的,能、所皆统一于当下之心。这种顿悟与前面说到的“识心见性,自成佛道”其实完全是一回事。顿悟就是直了心性,就是自识本心,自见本性,也就是开佛知见,自成佛道。一切都是圆满具足的自心自性之显现。这种对自心自性的强调成为惠能顿悟说的又一大特点,这种特点与惠能以般若实相会通涅桨佛性、以智慧性解说心性的思想显然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
在顿悟成佛的理论基础上,惠能反对一切形式化的修习。他以自性自悟来统摄各种修行活动,并以中道不二为指导而对读经、坐禅和出家等传统佛教的修持形式和修持内容提出了与众不同的看法,从而开创了简便易行的新禅风。关于读经,惠能认为,“三世诸佛,十二部经,亦在人性中,本自具有”,而自性起般若观照是“不假文字”的,只要识心见性,去除执心,就能觉悟成佛。据此,惠能并不要求信徒执著于一部或几部经典,而是强调要“心悟”。即使是读经,也应该是心转经文而不能被经文所转。所谓“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就是这个意思。对于是否要出家修行,惠能的基本看法也是不能执著于形式,重要的是自净其心,自性觉悟。他认为:“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这里,“在家亦得”,并不是“非得在家”;“不由在寺”,也不是“不能在寺”。在惠能看来,在寺与在家,并无二致,关键是心不能有所执著。若说一定要“在家”而不能“在寺”,这又是一种执著了。惠能对出家与在家的见解,一方面激励着出家僧众不能放松修行,另一方面也吸引了更多的在家信徒。
惠能的顿悟说直接导致了一种全新的禅定观。禅宗以禅命宗,却并不以坐禅入定为功夫。惠能根据离相无念即为识心见性、顿悟成佛的思想,把修禅融于日常的行住坐卧之中,并对“禅定”作了新的解释。他说:“何名坐禅?此法门中,一切无碍,外于一切境界上念不起为坐,见本性不乱为禅。何名为禅定?外离相曰禅,内不乱曰定。外若著相,内心即乱;外若离相,内性不乱。本性自净自定,只缘境触,触即乱。离相不乱即定,外离相即禅,内不乱即定,外禅内定,故名禅定。”这就是说,只要于一切境界上不起念,自性自定,就是禅定了。根据这种思想,就不应该执著形式上的“坐”与“不坐”,重要的是“于念念中,自见本性清净”。若执著“坐禅”,追求入定,那必然会离禅定更远。真正的禅定是定而不定,不定而定,定于不定之中的,因此,它无出无入,无定无不定。也就是说,只要任心自运,能所皆泯于当下无念无住之心,便时时为定,无时不定。这种对禅定的看法显然是般若无所得思想在禅修观上的体现。根据这种观点,坐禅与不坐禅实际上是无二无别的,对两者都不应起执著之心。禅不拘于坐,而坐并非不是禅,所谓行住坐卧皆是禅,并不排斥“坐”,此中关键在于任心自运,无执无著。将修禅融于行住坐卧之中,是惠能禅的基本修行态度,道由心悟而不在坐卧,成为惠能禅不以坐禅为要的基本立足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