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律异相》署名南朝梁代僧晏、宝唱等撰集,是奉梁帝之命于516年前后修成的。但据研究者考证,它的主编实际上是吴地出生的高僧宝唱,僧并未参与其事。①
《经律异相》的编排,始于“天部”,终于“地狱部”,按照佛教的宇宙本体观来排列故事,展现大千世界的纷繁事相。从故事的主要角色出发,划分为天人、佛、菩萨、僧人、国王、王后、太子、王女、长者、婆罗门、商人、庶人、鬼神、畜生等部类,层次分明,条理清晰。现今辽宁满族的一位女故事家李成明将民间故事分为“三界六景”和《经律异相》对佛经故事的这种分类的说法十分相近,其中的奥妙耐人寻思。②
就故事艺术形态而言,它可以大体区分为两类,一是体制短小,见于《百喻经》、《譬喻经》等经书的寓言故事,二是为《佛本行集经》、《贤愚经》等所收录,故事情节较为曲折繁复的佛本生故事。
一
《经律异相》卷九,从《生经》卷一中摘编《入海采珠以济贫苦》:
我念过去时,国人贫穷,生怜悯心,乃欲入海求如意珠。众人大会,望风举帆,诣海龙王,从求头上如意之珠。龙王闻其欲济穷士,即以珠与。时诸贾客,各各采宝,悉皆具足,乘船来还。海中诸龙及诸神鬼悉共议言:“此如意珠,海中上宝,非世俗人所当获者。云何损海益阎浮利,诚可惜之。当作方计,还夺其珠,不可失之。”时诸龙鬼,昼夜围绕,欲夺其珠。导师德尊,如意珠力,不可夺之。度海既毕,菩萨踊跃,住于海边,低头下手,咒愿海神,以珠系颈。时海龙神,因缘得便,使珠坠海。导师感激,吾行入海,乘船涉难,勤苦无量,乃得此宝,当救众乏,于今海神反令堕海,敕边侍人,捉持器来:“吾当卷海水令至底泥,不得珠者,终不休懈。”即便卷水,不惜寿命,水自然起,悉入器中。诸海龙神,见之怀惧,此人威势精进之力,诚非世有。水不久竭,即持珠来,辞谢还之:“吾等聊尔相试,不图精进力势如是,天上天下,无能胜君。”导师获宝,贲还国中,使雨七宝,以供天下,莫不安稳。时导师者,即我身是。③
类似情节在《度无极经》、《贤愚经》所载《普施求珠降伏海神以济穷乏》中也有。主人公普施入海采得明月宝珠一颗,出海时被海神夺走,于是普施“两足ND465渫海水”,众人也“助其渫水,十分去八。海神怖曰:斯水尽矣,吾居坏也。即还其珠。”④
又见于《佛说大意经》,大意太子求得宝珠后被海神所阻,珠坠水中,“便一其心,以器抒海水。精诚之感,达于第一四天。王来下助大意,抒水三分,已抒其二。于是海中诸神,王皆大振怖。”恐水尽泥出,只得屈服。⑤
这几部佛经所讲说的实际上是同一故事,主人公均为佛陀化身的某国太子。它的新奇动人之处,不仅表现在太子为救济众生贫困而不畏艰险入海采宝上,还在同海中龙神的较量上取得了大快人心的胜利。
这个构想新颖、想象丰富、意境优美的印度故事通过汉译佛经传入中国后,很快被纳入中国文学之中,逐渐演变成一个众口传诵的故事类型“煮海宝”。丁乃通撰《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将它列为神奇故事592A1型,收录古今异文二十六例。⑥
唐人薛用弱撰《集异记》,其中《叶法善》一篇,铺叙唐代道士叶法善的神异事迹,其中关于婆罗门使法术以竭大海,从海中掠取诸般宝物的幻想情节,显然从上述佛经脱胎而来。⑦不过印度故事中的龙神是站在与人敌对的立场上来阻止人类采宝。唐代传奇中的这一段文字则是海龙王借助道士的神奇法术同外来的婆罗门僧抗争以护卫国宝,后者的意趣已发生了微妙变异。
元杂剧中有李好古的《张羽煮海》,演张生煮沸大海,使龙王屈服,得娶龙女为妻的浪漫爱情故事。它被改编成多种地方戏,对印度故事的中国化并扩散其影响,起了重要作用。
由佛经故事脱胎而出的中国“煮海宝”故事,在民间口头盛传不衰。除《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所录二十多例外,近年新出的《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吉林卷和辽宁卷,都分别载有此型故事的口述文本,下面是吉林《炸海干》⑧的主干部分:
从前,有个小伙子,名叫王小,靠砍柴为生。有一年春天,王小进山砍柴,捡到一个溜溜圆拳头那么大的石头球。他听年岁大的老人说,这玩意儿叫“炸海干”,把它往海里一扔,海水立时就干。王小打算试一试,就带上它向东海走去。不知走了多少日子,这天来到了东海边上。王小掏出炸海干,往大海里使劲一扔,海水立刻一滴也没有了,露出了高低不平的海底。在一个宽广的地方,有一座富丽堂皇的龙宫。不一会儿,龙王爷出来,把他请了进去。
他在龙宫住了一个多月。临走时,龙王爷说:“我这好东西有的是,你随便挑,喜欢什么就拿什么。”王小说:“别的什么东西都不要,我就相中了炕头上趴的那个小白猫。”小白猫是龙王的心爱之物,怎能舍得送给人呢!可把话说出去了,又不好反悔,只好让他抱去。
在中国和印度的民间文化中,人们对深广无际的大海都怀有神秘印象。印度流行入海求宝的故事,这类宝珠可使人们“在志所欲,无求不获”;中国普遍流行的则是入海求龙女的故事,只要娶上龙女为妻,人们对美好生活的企求就能如愿以偿。可是海龙王是不会轻易地把龙女嫁给人间的小伙子的,这时,就要使用“煮海宝”来使龙王屈服了。这种宝贝或是一块鹅卵石、一枚铜钱,或是一枚螺壳、一颗珠子,却有着使大海震荡,乃至烧干、吸干海水的巨大威力。它是借助大胆想象赋予人们持有的那些日常器物以超自然魔力所构成的,其中蕴含着人们企图征服大海的豪迈气概,有着令人愉悦振奋的魅力。这种积极浪漫主义精神早在中国《山海经》所载“精卫填海”的古老神话就有充分的流露,后世流传的“煮海宝”,则借鉴佛经故事,以更为贴近人们日常生活的方式来重构这一艺术境界。它通常穿插在男主人公为求龙女而向龙王施加压力的有趣叙说中,用以象征性地揭示青年男女为争取爱情婚姻自由同封建家长制的有力抗争。这样,整个故事的意趣就超越佛经,完全世俗化、中国化了。
《经律异相》卷十一载有《为大理家身济鳖及蛇狐》的故事,出《布施度无极经》:
昔者菩萨为大理家,积财巨亿,常奉三尊,慈向众生。往市观戏,即见一鳖,心便悼之,问价贵贱。鳖主知菩萨有普慈之德,常济众生,财富难数,贵贱无违。答曰:“百万能取者善,不者吾当NFDBA之。”菩萨答曰:“大善。”持鳖归家,澡护其伤,临水放之。
……鳖后夜求NFDBB其门。怪门有声,使出睹鳖还,如事白菩萨,视鳖,即人语曰:“吾受重润,身命获全,无以答谢。水居之物,知水盈虚,洪水将至,必为大害,愿速严船,临时相迎。”答曰:“大善。”明时诣宫门,如事启王,王曰:“菩萨宿有善名,信用其言,迁下处高。”时至,鳖来曰:“洪水至矣,可速上载,寻吾所之,必获无患。”船寻其后,有蛇趣船,菩萨曰:“取之。”鳖曰:“大善。”又睹漂狐,曰:“取之。”鳖亦云:“善。”又睹漂人,搏颊呼天:“哀济吾命!”又曰:“取之。”鳖曰:“慎无取也。凡人心奸伪,少有终信,背恩追势,好恶凶逆。”菩萨曰:“虫类尽济,更弃求之,岂是仁哉!吾不忍为也。”于是取之,鳖曰:“悔哉!”遂之丰土。鳖辞曰:“恩毕请退。”答:“吾获为如来无所著至,真等正觉,必当相度。”鳖曰:“大善。”
鳖退,蛇狐各去。狐以穴为居,获古人伏藏紫磨金百斤,喜曰:“当以报彼恩矣。”驰还白曰:“小虫受润,获济微命。虫穴居之物,求穴自安,获金百斤。斯穴非垦非家,非劫非盗,吾精诚之所致,愿以贡贤。”菩萨深唯,不取徒损,无益于贫民;取以布施,众生获济。不亦善乎?寻而取之。漂人睹焉,曰:“分吾半矣。”菩萨即以十金惠之。漂人曰:“尔掘恳劫金,罪应奈何,不半分之,吾必告有司。”答曰:“贫民困者,吾欲等施。尔欲专一,不亦偏乎?”漂人遂告有司。菩萨见拘,无所告诉,唯归命三尊,悔过自责,慈愿众生早离八难,莫有怨结,如我今也。蛇狐会曰:“奈斯事何?”蛇曰:“吾将济之。”遂衔良药,开关入狱。见菩萨状,颜色有损,怆而心悲。谓菩萨言:“以药自随,吾将NFDBB太子,其毒尤甚,募能济者。贤者以药自傅。即瘳矣。”菩萨默然。蛇如所云,太子将殒。王命曰:“有能济兹,封之相国,吾与参治。”菩萨上闻,傅之即瘳。王喜问所由来,因本末自陈。王怅然自咎,即诛漂人,大赦其国,封为相国,执手入宫……遂至太平。佛告沙门:“菩萨者,吾身是也。国王者,弥勒是,鳖者阿难是,孤者鹭子是,蛇者目连是,漂人者调达是。”⑨关于动物报恩本是民间故事中的常见情节,本篇的新异之处是将报恩的动物和忘恩负义的人类进行鲜明对比。通过三迭式结构巧妙地串接在一起;故事中既有丰富的想象,又富于现实生活情趣;贯串其中的关于“人性恶”的观念,虽带有佛家哲学的见解,而忘恩负义之徒的丑恶表演,不论在印度或中国均屡见不鲜。从而使这一故事既引人入胜,又发人深思。《经律异相》卷二六载有自《摩日国王经》的《日难王弃国学道济三种命》B10,卷四四载有摘自《阿难现变经》和《慈罗放鳖后遇大水还济其命》B11,另一部印度故事书《五卷书》中载有《老虎、猴子、蛇和人》,均以大同小异的情节演绎同一故事,由此可见它在印度的广泛影响。B12
这个故事通过佛经传入中国,以其完整形态进入了中国民间故事宝库。《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动物故事160型“感恩的动物忘恩的人”即叙此事,该书收录同型故事十八例,绝大多数来自汉族地区,也有来自壮族和蒙古族的。B13
近几年又采录到多例。其中最著名的一篇是从江苏采录得来的《宝船》,作家老舍曾将它改编成同名童话剧。故事梗概如下:
一个叫王小的小伙子因救活了一位过桥时不慎落入水中的老人,老人送给他一只纸做的宝船,告诉他过些时这里要发大水,乘坐宝船可以躲过灾难,又叮嘱他:“水上遇着什么动物都可以救,千万碰着人不要救。”后来果真发了洪水,他从水中救活了三种动物:大蛇、蚂蚁和蜜蜂,接着又有一个叫张三的人在水里呼救,三小顾不得老人的叮嘱,把他也救了起来。张三是邻村财主的儿子,他把王小的宝船哄骗到手以后,进京献给皇帝,自己做了大官,并迫害前来京城找他的王小,这时三种动物出来报恩:大蛇衔来一棵仙草擦好了王小身上的伤,还告诉他可以用这仙草治好皇姑的怪病;蚂蚁帮他把混在一起的谷糠和芝麻分开;蜜蜂帮他从五十四顶花轿中认出皇姑乘坐的花轿,最后王小同皇姑成亲当上了驸马,忘恩负义的张三被皇上砍头受到了应得惩罚。B14它改换了某些角色和细节,如让蜜蜂帮助主人公认花轿就具有中国风土人情和婚嫁民俗的特色,然而,整个故事框架及其内涵,显而易见是从上述佛经故事脱胎而来。中国故事摒弃了佛教关于“人心奸伪”的说教,以被救动物的报恩来反衬忘恩负义者的险恶,却有着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
《宝船》形态和佛经故事最为接近,在广西壮族地区流传的《渔夫和皇帝》B15,以皇帝为忘恩负义者,渔夫遭皇帝迫害被几种动物救活后,施巧计将皇帝骗入海中葬身鱼腹。它的变异幅度较大,作品的思想艺术境界也相应地向反对封建压迫方面扩展而有所深化。
《经律异相》卷二三,从《佛说鳖猴经》摘取其梗概道:
有暴志比丘尼者,反怀恶信,谤佛毁僧。佛言:不但今世过去无数劫时,一猕猴王居在林树,食果饮水,时念一切NFDBE行喘息人物之类,皆欲全度,使至无为。有一鳖以为知友,鳖数往来,到猕猴所,饮食言谈,说正义理。其妇见之,谓有淫荡,问夫为何所至,答曰:“吾与猕猴共结亲友,甚聪明智慧,又晓义理。”妇犹不信,因便诈病,困劣著地,治不肯差。谓夫言:“吾病甚重,得卿所亲猕猴肝乃当活耳。”夫答曰:“吾寄身托命,云何以活卿?”妇曰:“夫妇同共一体,不念相济,反为猕猴。”夫敬重妇,往请猕猴共食。猕猴答曰:“吾家陆地,卿在水中,安得相从?”鳖曰:“吾当负卿。”猕猴从之,负到中道,语猕猴言:“妇病须肝。”猕猴“何不早道?吾肝挂树,不贲将来,从还取肝,乃相从耳。”便还树上,跳踉欢喜。鳖曰:“卿应取肝,来到我家,反更跳踉何耶?”猕猴答曰:“天下至愚,无过于汝,共为亲友,寄身托命,还欲见危!”鳖妇暴志是,鳖者调达是,猕猴王我是。B16
本篇摘取自《生经》。《佛本行集经》卷三一中也载有这个故事,通称为《虬与猕猴》B17。巴利文《佛本生故事》中将水中角色换成鳄鱼,题为《鳄鱼本生》B18。又载入《五卷书》第四卷序言,成为《海怪和猴子》。《经律异相》所载,是最简明生动的一个文本。它是一则讲交友之道的寓言体的动物故事,告诫人们交朋友要谨慎小心,一旦遭朋友暗算就要使用妙计脱离险境。《鳖猕猴经》的结尾由猴子出面斥责鳖“共为亲友,寄身托命,还欲见危”,正是从故事的本来含义出发的。
本故事经长期传播,演化为一则著名的中国民间故事,《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列为动物故事91型“猴子把心忘在家里”,收录口头异文八例。B19新近采录发表的又有十多例。笔者撰有一篇专文《一个故事的丰富变异性——“猴子和乌龟”故事的比较研究》B20,着重探讨了它在中国的变异性。
本类型的中国口头异文,汉族有吉林的《猴子和乌龟》,福建的《海母丞相》,上海的《乌龟和梅花鹿》,山西的《树梢猴子心》,山东的《哪有猴心挂树梢》,B21此外还有蒙古族的《乌龟和猴子》,藏族的《猴子和乌龟》、《猴子和青蛙》、《乌龟和猴子》,以及朝鲜族的《兔子和乌龟》B22等篇,其中陕西安康地区流传的《猴子和鳖打老庚》这一篇最具有代表性,现录全文如下:
一只猴子下河洗澡,遇到一个大鳖在石头上晒盖。相互攀谈起来,它俩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便打了老庚。从此,每天在河边相会,很是亲热。
过了些时候,猴子便邀请鳖到它家去玩。鳖去了,猴子住在岩洞里,没有别的东西招待它,摆了一席毛桃、花生、苞谷、黄豆之类的土特产。鳖玩了两天就要走,猴子说:“轻易不来,再玩几天。”猴子说:“不玩了,我得回去准备一下,也请你到我那儿玩几天。”猴子说:“你在水里住,我咋得去?”鳖说:“我背你去,跟我一路,水里和岸上是一样的,明天早上,你在河一边等一会儿,我就来接你。”
第二天清早,猴子走到河边上等了一会儿,果然鳖从水里出来,把猴子背到水底一个大石洞里,摆了一席鱼虾之类的美味食物,猴自然很高兴。
它们吃罢饭,鳖突然提出要和猴子商量个重要事情。猴子说:“老兄有何要事,尽管提出来。”鳖说:“昨天晚上龙王给我捎信来,说他得了个心慌病,要一颗猴心做药引子,他知道我和你是老庚,所以托我向你要,我相信老兄一定能给为弟办到的。”
猴子听鳖说出这样的话,顿时心里不自在。想了想,说:“既是老兄要拿我的心敬献龙王,为弟怎能推脱。不过,我早上在河坝里练跟头,怕把心抖坏了,就取出来挂在柳树梢上……”不等猴子话落点,鳖就变了脸色:“那,龙王派人来取东西,我无法交待,你也走不脱!”猴子接着说道:“老兄不用着急,咱们现在就去取,烦你再把我背到河边。”
鳖一心想得到猴心,马上背起猴子往上爬,刚爬到河边,猴子一个跟头翻上岸,眨眼工夫又攀上了大柳树,鳖原以为猴子上树给它取猴心,仔细一看,柳树上啥都没有,只有猴子在上面高声叫道:
鳖老庚你快回潮,我在岸上啃毛桃。不义之人不可交,哪有猴心挂树梢。B23
本篇及其他各篇,均以一水中动物和陆上动物结交,前者要吃后者心肝阴谋加害,后者谎称心肝忘在家里,用计摆脱灾祸这一核心母题而展开叙说,它们显然从印度佛经故事演化而来。
首先是改换细节。陕西故事将印度故事中的鳖猴结交变成他俩在攀谈中,因得知彼此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便打了老庚”,结成义兄弟;说老鳖取猴心,是为了献给龙王“做药引子”;猴子随机应变的话,也变成“我早上在河坝里练跟斗,怕把心抖坏了,就取出来挂在柳树梢上”等等。这些地方,都于细微处渗透着中国农村的风土人情和农民生活情趣,讲起来使听众倍感亲切。
其次是由次要情节变更所体现出来的观念差异。印度故事的所有文本,都毫无例外地把老鳖的背叛朋友,归咎于妻子的凶悍泼辣,是他妻子嫉妒与猴子的友谊而诈称有病要吃猴子心肝才生出风波,它是印度社会中歧视妇女偏见的自然流露,这在许多故事中都有反映。而中国民众口头传诵的这类故事,却都去掉了这一枝节,取猴心不是为了进贡给龙王巴结上司,就是为了给老母治病或自己延年益寿,和妻子一点关系也没有。中国故事中的男人作坏事,大都是“好汉做事好汉当”,很少把妻子牵扯进去,故事传说里倒是有不少女人创造出了使浪子男人回头改邪归正的奇迹。“男尊女卑”的思想在中国社会中也有根深蒂固的影响,而民间文学中对女性的尊重却十分引人注目。
第三是叙述人身份和叙说风格的改变。印度佛经故事通常都是以佛祖向他弟子讲经说法的形式来叙述故事,因此在叙说中便穿插着许多议论说教,使作品显得拖沓臃肿,这篇《佛说鳖猕猴经》原文共七百余字,《经律异相》摘取其梗概得四百字,但它作为佛经故事的某些程式仍保留了下来,如开篇的“有暴志比丘尼者,反怀恶信,谤佛毁僧”,结尾处的“鳖归暴志是,鳖者调达是,猕猴王我是。”这里的“调达”今译作“提婆达多”,是佛陀释迦牟尼的堂兄弟。因另立教派,与佛对立,属于“外道”之列,B24故本篇以猕猴王喻佛陀前生,而鳖及鳖妇则喻调达及另一比丘尼。故事寓意在表现佛在修道时不受邪魔外道所鼓吹的世俗私欲的诱惑。中国口头文学家恢复了它朴野的本色,贴近民众生活展开叙说,使之更为生动活泼,最后用一段顺口溜结尾:“鳖老庚你快回朝,我在岸上啃毛桃,不义之人不可交,哪有猴心挂树梢?”既有鲜明的褒贬爱憎,又富于诙谐幽默情趣。不经研究者指出,人们很难想起它原来竟是一篇出自佛经的印度故事。
这里还应该提到,《佛说鳖猕猴经》传入中国后,曾被唐代张读改写成一篇讽刺小说《救人心遇猿僧》,收入《宣室志》。B25小说以求取猴心治病作为核心情节展开叙述。资产“甲于郡中”的富翁杨叟,利欲熏心,心力耗尽,得了绝症,这是对富室豪门的鞭挞;“以孝行称于里人”的那位孝子,却行为残忍,竟要把出家修行的僧人的心肝取来给父亲治病,这是对封建孝道的嘲讽;那位口称效法佛祖进行修炼,愿舍身济众的僧人,将一顿饭骗进肚后,立刻逃之夭夭,这是对佛家的嘲弄。结尾是“跳跃大呼,化为一猿而去”,原来他是一只猿猴的化身。小说把这篇佛经故事改写成一篇志怪小说,对有关角色均加以揶揄嘲讽,由此针砭时弊,揭示封建社会世道人情的丑陋,别有一番意趣。作家文学由吸取中外民间故事而丰富自己的内容与形式,这也是有趣实例之一。
二
《经律异相》卷四十五从《杂譬喻经》中摘出的《小儿先身以三钱施今解鸟语遂得为王》,所讲述的是一个“机智小儿为王”的有趣故事:
昔有一人,用三钱布施,乞求三愿。一者将来得作国王,二者解众生语,三者多诸智慧。其人命终,生庶人家,形色端正,王募为左右,此人投募,得侍王侧,见燕在巢,仰看而笑。王问何笑,答曰:“燕言,我得龙女,发长十丈。”唤伴看之,王曰:“审尔者好,无此者杀。”遣看即得。王欲取女为妇,语小儿言:“汝解鸟语,必应多策,结汝食粮,觅此女人。得者重报,若不得,杀汝及家口。”小儿冒死向东海边,见二人共诤隐形帽,履水靴,杀活杖。小儿曰:“何须云云,我放一箭,君二人逐,先前得者与三种物。”答曰:“善”。引弓放箭,二人争走。小儿取帽著靴捉杖,直入海中。至龙所脱隐形帽,令龙女见。女人多欲,遂与小儿持一饼金还至外国。其王遣迎,敕女独入,女便前进,小儿着隐形帽随女而入。女见王丑,以金掷王,额破命终。小儿脱帽,共女上殿,高声唱言,我应为王,女为皇后,霸王天下。B26
故事中“二鬼争宝”,又见于《百喻经》中的《毗舍鬼喻》篇,是一个具有相对独立性的有趣的故事母题。本篇把它吸收进来赋予主人公以超人能耐,而着重表现的却是这位既勇敢而又机智的少年除掉残暴国王自立为王的英雄传奇。故事加入了佛家的说教,而故事本身却富有民间文学色彩。解鸟语,寻龙女,巧夺宝物,自立为王,情节构成曲折巧妙,对压迫的愤怒抗争情绪从有趣叙说中自然涌流而出。为佛经故事中难得之佳作。
在中国民间故事中,至今还可以看到形态与之相似的姐妹篇。最具代表性的一篇是肖崇素于1954年前后在四川藏族村寨采录的《额尔丹巴和克斯仅若尔藏》,故事梗概如下:
额尔丹巴和克斯仅若尔藏是土司的两个儿子。哥哥额尔丹巴受后妈的迫害出逃,弟弟也跟着流浪。他们打死了吃人的蛤蟆精并煮来吃了。两人有了喷金吐玉的神奇本领。后来在旅途中遇上三个强盗争夺一顶隐身帽,一群猴子争夺一双仙鞋,又窥见了一个喇嘛用驴画将人变成驴的魔法,兄弟俩用计将三件宝物弄到手,最后弟弟戴上隐身帽,哥哥穿上仙鞋,顺利回到家乡,用驴画把邪恶的管家变成了一头驴,哥哥接替父亲当了土司,弟弟当了他手下的大头人。他俩和睦相处,一起治理这个地方,让老百姓过上了丰衣足食的日子。B27
这是一个由“受后妈迫害的孩子”、“喷金吐玉的人”和“二鬼争宝”几个著名母题复合而成的长篇故事,背景广阔,情节繁复,引人入胜。稍作比较,即可看出它同佛经故事之间的内在关联,主人公都是具有某种神奇能耐而且机智勇敢的少年,他们采取同样手段,弄到了隐身帽和魔鞋这几样能帮助他们自由行动的宝物,最后都是取代他人成了一个地方的贤明统治者。可是就整体而言,它又是一篇有着浓郁民族特色的藏族故事,并非佛经故事的简单演绎。它成为藏族著名《尸语故事》的基本篇目之一。B28“二鬼争宝”的母题还被吸收到其他民族的故事中间,《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的518“群魔争法宝”型,共收录六例。B29这一脱胎于佛经故事的著名类型,已在中国口头文学中扎下根来。
《经律异相》卷三九从《僧NB05C律》卷三摘取《瓶沙王有四种畏》,其中有一则“动物冤案”原文如下:
过去世时有婆罗门,无有钱财,以乞自活。是婆罗门妻不生儿子,家本有那俱罗虫便生一子,婆罗门念如儿想,那俱罗子于婆罗门亦如父想。少时妇生一子,行乞食时便敕妇言:“汝若出行,当将儿去。”妇与儿食,往比舍寄舂(借碓舂谷),儿有酥酪香气,毒蛇张口吐毒欲杀小儿,那俱罗虫便作是念:“我父母不在,云何毒蛇欲杀我弟!”即杀毒蛇,断为七分,以血涂口,当门而立,欲令父母见之欢喜。时婆罗门始从外来,遥见其妇在于舍外,便恚言:“我教行时,当将儿去,何以独行?”父当入门,见那俱罗口唇有血,即作是念:“我夫妇不在,那俱罗于后无杀NFDBA我儿?”以杖打杀那俱罗。入门见其儿坐于庭中,NFDBC指而戏;又见毒蛇七分,甚大忧悔。“是那俱罗救我子命,我不善观,便卒杀之,可痛可怜!”即便迷闷NFDBD地。时空中有天即说偈言:“宜审谛观察,勿行卒威努,善友恩爱离,枉害伤良善。”时婆罗门者,今瓶沙王也。B30
遇事应审慎观察,切勿在一时盛怒之下不辨是非曲直而铸成大错。它原是印度流行的一则民间故事。印度《五卷书》中就收录了这个故事,动物角色是一只埃及犭蒙B31。
这个著名故事传入中国,经不断演变构成为一个大的类型。丁乃通编撰《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时找到十例,列为动物故事178A型“主人和狗”B32。中国民间故事多以家中民众普通喂养的牛、猫、狗来扮演那个动物角色,如蒙古族的《白猫之冤》B33,它的情节和印度故事完全一致,结尾处所表达的思想感情却更为深沉有力:“不明是非,忠奸莫辨,反铸成怨情冤案;火盛攻心,恩将仇报,酿就遗恨绵绵。”由佛经故事脱胎而出的这个动物冤案寓言,由于它将古往今来社会生活中不断发生的办好事却遭冤杀的这类惨痛悲剧,以精心构造的生动故事极为鲜明有力地揭示在人们眼前,便获得了永世不朽的艺术生命力。
《经律异相》卷四十四载有来自《百喻经》的一则小故事《夫妇约不生语见偷取物夫能不言》:
昔有夫妇,共食三饼,人各一枚,余一欲破分。女言:“莫分。与君共赌,各自不语,失言者失,后语者得。”于是闭口,至于中夜。土攻偷入,见其二人坐而不语,谓是大怖,不敢作声。收敛其物,担将出户。妇大唤曰:“汝是丈夫,那置物去?”夫言:“我胜我胜,得一饼。”众人责笑,谓大颠痴。B34
它演化为中国后世民间流传的一则笑话“夫妻打赌不说话”,《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列为1351型,收录古今异文六例。笔者在80年代刊行的湖南石门县民间故事集成资料本中看到一篇《一对懒夫妻》,形态与之惊人相似:
有两口子,都懒得不愿起早床,每天睡到中午过,饿极了才爬起来弄饭吃。有一天,两口子上床睡觉,堂客讲:“明日早晨哪个醒了先讲话,哪个起来烧早火弄饭吃,要不要得?”男人说:“要得。”第二天麻麻亮,他们屋里进去了个强盗,翻箱倒柜,弄得丁铛响,两口子看到了,都不做声,让强盗把一包袱东西偷起跑了。堂客忍不住就讲:“亏你是个男人,屋里东西偷完了,都不做声!”“好好!今朝你弄早饭。”B35
中国故事除将就一个饼子打赌这一细节改变成就谁先起床做早饭来打赌之外,其他情节、细节乃至某些对话都十分一致,可以看出它是由《百喻经》故事脱胎而来。原出自印度的这篇小故事意在嘲笑一对夫妻之“馋”,中国民间笑话转变成嘲笑一对夫妻之“懒”。《百喻经》借用来嘲讽世人“方于五欲,耽著嬉戏,虽遭大苦,不以为祸”,归结到要摒弃世俗情欲而修道信佛上。作为一则中国民间笑话,已不含任何宗教意味,除拿这对夫妇的爱睡懒觉来取笑而饱含幽默情趣之外,似乎还寄寓着“切勿因占小便宜而吃大亏”这一人生教训而发人深思。
三
《经律异相》中还有一些值得注意的篇目,如卷二十二出自《福报经》和《譬喻经》第七的《沙弥救蚁延寿精进得道》,讲小和尚从水中救活一群蚂蚁而获善报;
卷四十四摘自《杂譬喻经》第三的《三人共施僧一钱后身得自然之金》,将几位商人偶得地下或井中藏金,归结为命中注定,“受前世布施之福”;
卷四十八摘自《大智度论》第十六的《雉林救火》,赞颂雉鸟奋力扑灭山林大火以救同类的崇高品格;
同卷摘自《杂譬喻经》第六的《一蛇首尾两诤从尾则亡》,以一蛇头尾争大,彼此牵制,自取灭亡的故事,来比喻人类在社会生活中协力同心的重要性。
又卷四十四出自《生经》第二的《舅甥共盗甥有黠慧后得王女为妻》,那个盗取官府财物,使官府无可奈何,后来竟然娶上了王女的小伙子,就是我们在中国民间故事中常见的“机智人物故事”。
这些故事伴随佛教文化对中国民众长期感染的结果,它们的母题和意趣也明显地渗透在中国民间故事中。
另外,《经律异相》卷四十一所载《檀腻NFDBB身获诸罪》,讲述端正王智判奇案的故事;又卷四十三所载《商人驱牛以赎龙女得金奉亲》,即凡人与龙女联姻故事。这两个著名的佛经故事,对中国同类型故事的巨大影响,已有海内外学者论及,本文不拟赘述。B36
《经律异相》作为一个佛经故事梗概大全,具有如下几个特点:
一是全。它从270多种佛经中,摘编故事669则,“博综经籍,搜采秘要”,可以说已经将公元6世纪初传入中国的汉译佛经中的故事、传说搜罗殆尽,我们从这一部书即可窥见当时传入中国的佛经故事的全貌。
二是纯。正如有关研究者所指出的,它是仅有的不收录中国佛教材料的一部类书,书中所摘均为纯粹的印度佛经故事,实际上大多是流传于古代印度的地道民间故事。
三是简。它是删繁就简的摘编,意在存其梗概。虽摘编时隔三跳五,文句上往往有不顺当之处,内容的取舍也不尽合理,却在较短小的篇幅中保存了它们相对完整的面貌。和中国魏晋南北朝时期流行的一些“粗陈梗概”的志怪之作相比,仍显得枝繁叶茂,文笔相当生动活泼。较之原来的汉译佛经文本更易于在广大僧俗中流传。
令人惊奇的是,这部成书于一千多年前的佛经故事梗概,经清人选录72则,作为《佛教故事选集》,至今还陈列在各大寺庙里“内部流通”,供广大前往佛地游览礼拜的善男信女们购置阅读B37。
中国民间故事多以丰富多彩著称于世,过去我们把它们完全看作是土生土长的东西,对其所受外来的主要是印度故事的影响估计不足,这同我们未能以科学态度系统清理中国民间文学的发展过程有关。